第六章 兄妹

撕裂的衣襟拿在手裡,不住地顫抖。那一個小小的血手印,十年後尤自清晰,宛如直跳出來一掌迎面摑來。

天已經亮了,這個絕域中的人又迎來了苟延殘喘的新一天。然而試劍閣中,葉家兩兄妹卻對著這一幅陳舊的衣襟長夜沉默,臉色都是蒼白如紙。

「終於還是來了么?」葉天籟仰起臉,眼睛裡居然有晶亮的淚水,「天見可憐,她終於還是活著回來了。」

葉天征修長的手指緩慢地磨娑著這幅血跡斑斑的衣襟,薄唇緊抿著,清秀的臉上有沉鬱痛楚的表情,忽然間劇烈咳嗽,莫名地大笑起來:「是的,是的,回來了!——活著回來了,要將我們所有人一起拖進地獄裡去陪著她!報應……真是報應啊。」

「天征,天征!」那樣失常的大笑,讓葉天籟眼裡有了極度的驚慌,她再也顧不得別的,在他再度大笑著咳出一口血的時候握住了他冰冷的手,「該來的就讓她來吧!最多我們把所有都還給她!我不怕的,你也不要怕。我們死活都在一起就是了。」

「……」感覺到女子身上難以控制的恐懼震顫,葉天征反而平靜了下來,抬起手摟住妹妹,忽然輕輕嘆了口氣,「若只是捨出我們兩人的命就能了結一切,倒也罷了……但是她會肯么?你看看她如今的能耐,那樣氣勢洶洶的來勢,分明……是要試劍山莊雞犬不留!」

「怎麼會?」葉天籟震了一下,脫口低語。

「怎麼不會?」葉天征嘴角浮起一絲慘淡的笑意,看著窗外碧藍的天空,搖了搖頭,「試劍山莊四大名劍,已經有三個落入她手裡,所有門下無一生還!連沈伯都被……你以為,拜月邪教的教主,還會對我們手下留情么?」

葉天籟想起沈伯的一去不返,顫了一下,眼裡的恐懼之意更濃,脫口:「那……我們逃吧!」

「逃?」似乎沒有想到妹妹會說出這種話來,葉天征笑了笑,「是啊,以我的功夫,護著你逃出去,兩人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但是,莊裡的人呢?!」

他的笑意驀然收斂,眼神冷厲如刀,看著懷裡的女子,冷冷:「你要我把那些人留在邪教的重圍中,不顧他們死活自己去逃命么?!他們都是試劍山莊的家臣、弟子……已經把他們的性命都交給了莊裡,這個當兒上,你要我丟下他們、自己逃生?」

彷彿是第一次看到他用如此嚴厲的語氣呵斥自己,葉天籟怔了怔,說不出話來,眼睛眨了眨,盈滿了淚水。

「我作為少莊主,曾應承和他們同生死,大難到來卻臨陣逃脫。我如果那麼做,那就不單只是怯懦,而簡直是——卑鄙。」看到她的淚水,葉天征的語氣微微緩和,然而一句句卻依然絕決,「要我在她面前做一個卑鄙者,比殺了我更甚。十年前,我已經逃了一次,這一次,我決不能再逃。」

他的手指最後一次撫摩過那幅已經上的血手印,將那片破布捲起,收入懷中。

「我錯了,我錯了,天征你不要生氣。」臉上泛起了紅暈,葉天籟有些難堪的低下頭去,急急拉住了對方,帶著哭音,忽然一咬牙,「那麼,就答應她的要求吧!這樣什麼事都沒了。」

葉天征剛要站起,聽得那樣的話,卻一個趔趄坐回了椅中,定定看著面前的女子。

那樣蒼白秀麗的臉,和他的面目如此相似……十年來,陰暗的天空下,他們的人生彼此交錯,宛如兩條藤蔓,相互糾纏著錯綜複雜地生長起來,扎入心底的最深處。那樣畸形的、不可告人的關係,卻是他生命中失去那人後僅剩的溫暖,如何割捨得下?如何割捨得下!

「別傻了……你以為如果我真的拿著你的人頭去見她、她就能放過我和試劍山莊么?」有些艱澀地,他抬手拭去她臉上的淚水,緩緩回答,「她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她了,若是我答應了她的條件,她一定會讓我死了一次後、依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後,試劍山莊會被吞併,拜月教的勢力將會擴展到整個南疆,再然後,整個中原或許都會成為她放牧黑羊的牧場。」

那樣冷定的敘述,讓葉天籟打了個寒顫,脫口:「那、那怎麼辦?」

「就算我心甘情願死在她手裡,但試劍山莊必須要保全,拜月邪教的擴張勢頭也必須被遏止,不然天下武林必然有一場大劫——到時候只怕鼎劍閣、南宮世家都無法對付這個邪教!」葉天征喃喃,思考著面前嚴峻的局勢,忽然覺得胸肺間彷彿有烈火燃燒,咳嗽起來,「如果南宮在……如果南宮現在在這裡,或許還有希望。」

葉天征有些絕望地閉起了眼睛,忽然煩亂地用手錘著自己的頭,「現在我後悔了!我為什麼不早點把真像告訴南宮那個小子?我為什麼要瞞他那麼久……我一直缺乏勇氣,所以現在什麼都完了。」

「天征,天征!」看到向來有主見的少莊主都沒了主意,葉天籟又急又心疼,拉住他的手拚命晃著,想制止他瘋狂的行動,「我們再想想……總有辦法,總有辦法的!你不要這樣。」

「還有什麼辦法……我都不敢想過了今天的限期,明日整個山莊會如何。」葉天征苦笑著,握著妹妹的手,眼神里卻是心力交瘁的悲涼,「我不是神……我已經竭盡全力去想如何解決面前的困境,但是我實在想不到。我死了也罷了,可你怎麼辦?莊裡那些子弟怎麼辦?——我真的不敢去想啊,如果你落到她手裡會如何!」

「天征……」葉天籟聽得一句,心裡就沉重一分,忽然間唇角浮出一個奇異的微笑,似是下了什麼決心,「沒關係,如果真的逼到了最後,我還是有辦法的……」

裡面兩兄妹正糾纏不休,門口卻奔來了一個滿臉喜氣的弟子,一見這樣的情形不由頓住了腳,不敢進來。

「莊主……」好容易等葉天征注意到了自己,那個弟子低下頭去,訥訥道,「稟告莊主,鼎劍閣、鼎劍閣的人到了!」

「什麼?」那樣驚人的消息,讓裡面兩兄妹一起詫異地站了起來。

雖然是白天,可試劍山莊外的空地上,卻布滿了一張張慘白的臉,應該是接到了指令,那些殭屍嚴密地看守著每一條通往山莊的路,不讓一個人從裡面逃出。那些面無表情遊盪的活死人中,許多赫然就是原先山莊里的子弟。

南宮陌在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山莊大門的門廊下。沿著山莊外牆的牆角,密密麻麻叢生著紅火的曼珠沙華,襯得試劍山莊宛如一座在地獄烈火中的孤城。

記掛著莊裡那兩兄妹的安危,他來不及思前想後,立刻敲門。然而發現大門居然是從裡面被封死了,他顧不得失禮,便點足從圍牆上掠入——然而身在半空,勁弩如雨呼嘯而來,若不是他拔劍得快,早被射成了一隻刺蝟。

「住手!我是鼎劍閣來的!」看著莊裡如臨大敵的子弟們,他明白了原委,立刻大聲分辯,同時手中滅魂劍片刻不停地格開那些射來的箭,「我是南宮陌!」

「南宮陌?」山莊里有人低呼了一聲,揮手讓手下停下了攻擊,走出人群來,卻是現下試劍山莊四大名劍裡面最後倖存的孫馮,他過來打量了一下來人,最後從滅魂劍上確認了對方的身份,大喜,「真的是南宮公子!鼎劍閣的救兵真的到了!」

「救兵?」南宮陌不明所以,卻看到身邊試劍山莊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地歡呼起來。

在試劍閣里看見出迎的年輕莊主時,南宮陌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幾乎認不出這個臉色憔悴蒼白的男子、便是自幼一起長大的俊逸儒雅的葉天征。

「小葉子……小葉子還好么?」他顧不得別的,第一句便問。然後聽到身後房間里桌椅碰撞了一下,似乎有人匆匆起身離去,他性子急,一步便跨入室內,看到了站起身來的白衣女子,長長舒了口氣:「小葉子?還好,還好……真的嚇了我一跳,那個妖女揚言要你的命,我怕我來得遲了你真的出事了。」

「南宮……南宮公子。」葉天籟退避不及,被南宮陌撞見,只好停下來斂襟行了一禮,「多謝你及時趕來。」

「這……不用謝,這是應該的。」沒想到一見面對方就說出這樣禮貌的話來,南宮陌陡然覺得陌生,別彆扭扭地回了一禮,搓搓手,不知如何回答,「這到底……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苗疆的拜月邪教又捲土重來了么?昨夜我在扶風寨里,看到了一個妖女,居然不知用了什麼妖法變成了天籟小時候的樣子!」

「天籟……小時候的樣子?」葉天征卻倒抽一口冷氣,迅速和妹妹交換了一下目光,急切地問,「她、她怎麼樣了?她有沒有要殺你?」

「她若真要殺我,我也走不到這裡了。」想起昨夜噩夢般的經歷,南宮陌有些筋疲力盡地坐倒在試劍閣的椅子里,微微苦笑,「好厲害的妖女啊,只要抬抬手指就能把人變成殭屍!——我想她還想玩這個貓捉老鼠的遊戲,所以暫時放過了我,想把我也關進試劍山莊這個籠子,最後一併處理掉。」

「她……她終歸是沒殺你,那就好了。」彷彿沒有聽摯友後面說了些什麼,葉天征卻是長長舒了口氣,「那就好了……她終歸還有不想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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