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馴羊

一夢過十年,到最後,那個毛丫頭凶霸霸的臉都在記憶中模糊起來,唯一清晰的、是那一日她撲上來在他手腕上惡狠狠咬下的那一口。

那深得見骨的牙齒印,宛如烙鐵般留在他手上。

真是凶啊……昏昏沉沉中,他嘆了口氣,嘴角卻流出一絲笑意來,尤自記得那個剎那水蜜桃般紅撲撲的臉頰,虛幻中忍不住伸出手去,這次不是想揪住那個丫頭,只是想輕輕地摸一下她的髮絲——就在那個瞬間,幽咽的笛聲從不知何處響起來,小葉子抬起頭來對著他詭異地笑了笑,臉色陡然慘白,嘴角卻是沾滿了鮮血,猙獰可怖。

他下意識驚呼一聲,倒退了幾步,猛然間看見小葉子白皙的頸部居然有個細小的破洞,皮膚下,隱約有什麼東西翻湧著蠕動。她古怪地笑了笑,舔了舔嘴角的血跡,表情獃滯地向著他蹣跚地走過來,伸出蒼白僵冷的雙手,卡住他的脖子。

「小葉子!小葉子!」在那雙冰冷的小手撫摩上他肌膚的剎那,驚駭的大叫從昏迷人的嘴裡溢出。

在他醒來的剎那,那隻冰冷的手卻是按在他咽喉上,切切實實地。

身體彷彿死去一樣無法動彈,然而神智卻比平日更加敏捷。所以在一睜開眼睛、看到匍匐在他胸口的這個紅衣女童的時候,他立刻想起自己目下落到了什麼樣的絕境里——就是這個妖女,居然用不知什麼妖術結出了小葉子的幻象,困住了自己。

頸中有血慢慢滲出,流入他衣領。細小的牙齒咬著他的血脈,他隱約聽到有咕嘟的吞咽聲,讓他全身的血都冷了下來——這個妖女在做什麼?她在喝他的血?她在喝他的血!

他想大喊,想拔劍坐起,然而身體完全木然了,根本無法完成任何一個動作。那一瞬間,他想起那些遊盪在空寨里的殭屍們,難道……難道自己目下也要……?

「醒了么?」彷彿終於喝足了血,伏在他胸口的小小身子動了一下,一張臉從他頸間抬起,開合著腥艷的雙唇,問他。

「小葉子!」那個瞬間,他再度震驚。那樣的震驚,居然衝破了身體里的麻木,讓他脫口驚呼出來——還是那張臉!居然還是那張臉!……還是昨夜他一劍刺出時候的那張臉,那張十年前小葉子的臉。

這一次分明不是幻象,而是栩栩如生地浮現在他面前,近在咫尺地對著他莫測微笑著。

晨曦透進來,照在女童白玉般的臉上,上面有一層細小的茸毛,宛如嬌嫩的桃子。一模一樣的臉,分毫不差。甚至咀唇上一樣染著他的血,噙著奇怪的笑意。

唯一不同的是,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底下,用金粉淡淡勾了一彎新月。

苗疆拜月教教主的身份表記。

「妖女!」神思只是恍惚了剎那,他立刻明白過來,脫口厲喝,「不許用邪術化成小葉子的樣子!你這個齷齪的妖女,不許化成小葉子的樣子!」

「哦?你不忿么?」那個小孩子坐在他胸口,卻是奇怪地笑起來,用小手繞著他的頭髮,「你這麼寶貝她?剛才還口口聲聲念著她呢。聽說她小時候又凶又霸道,有什麼好——就是讓她來做我的黑羊兒,我都不要呢。一定不聽話,還不如殺了。」

「你把小葉子怎麼了?」看到那個詭異的孩子那樣似笑非笑的表情,南宮陌只覺的全身發冷,一急之下居然坐了起來,才發現身體的麻木感開始慢慢消失,只是肢體依然酸軟無力。

「哎呀,怎麼就亂動了?」他一動,那個小孩子便坐不穩了,隨著他的坐起,一下子滑到了他膝上,皺眉,「我剛給你吸完身上的屍毒,亂動的話,還沒有散盡的毒氣可是會侵入心脈的哦。到時候自動變成我的黑羊兒了,可別怪我。」

一驚之下坐起,南宮陌下意識想抬手去摸自己的劍,瞬間發現手指半分力氣都沒有。勉強移動了一下身體,心口便是一陣絞痛,肩上被殭屍抓傷的地方又麻木起來,只好不再亂動,瞪著懷裡坐著的女童:「妖女,你給我的不是解藥是毒藥!是不是?」

「當然不是解藥,嘻嘻,你以為我的解藥那麼好拿呀?」坦然承認了自己昨夜的欺詐,女童仰起稚氣的臉,眼神卻是成年女子的嬌媚,「爾虞我詐,反正你也不是個君子,早就沒想你會守約——南宮家的大公子,滅魂劍下殺人無數,成就新一代武林第一的名聲。但是,似乎從來不曾聽說你是個誠信君子哦。」

南宮陌微微一窘,想要反駁,卻底氣不足,終究哼了一聲不曾開口。

他生性落拓不羈,洒脫飛揚,雖然出身武林名門世家,卻沒有世家公子該有恭謹禮讓,既不擅長應酬江湖長輩,也在新一輩里沒有多好的人緣。於是長輩說他不知禮節,同齡人也怪他傲慢無禮眼高於頂,再加上他為人不拘小節,義氣相投之時,哪怕對方是下九流人物也一樣稱兄道弟,於是又有了行止不端的指責。

傲上欺下,無禮放誕——那便是他在江湖中的口碑了。

父親南宮言其為鼎劍閣主,執中原武林牛耳,卻也為兒子這般的行止大傷腦筋,甚至屢次動用家法,卻無法改變兒子一絲半毫。後來南宮陌的武功越來越高,連南宮言其都無法制服這個逆子,也只好由他小錯不斷,只盼不鑄成大錯便好。

對於對方如此了解自己底細有些微的詫異,更覺得這一次拜月教來犯非同尋常,南宮陌瞪著坐在自己膝蓋上的女童,眼神從兇狠轉為無可奈何:「你到底想怎地?」

「你說呢?」那個女童卻是狡猾的笑了起來,那樣的笑容糅合著稚氣和惡毒,看得人心裡一冷。

「拜月教教主,是么?」看著女童頰上那一彎標誌著身份的金色月芽,南宮陌眼睛凝聚如針,冷冷,「那麼拜月教這次捲土重來的企圖,和十年前應該一模一樣吧。」

「哦?」那個孩子坐在他膝蓋上,微笑著用小手捲起了自己烏亮的長髮,「那麼十年前的企圖,又是什麼呢?」

在她手指抬起的時候,南宮陌陡然便是一震——那是怎樣可怕的一雙手!

小小的,稚氣的,卻布滿傷痕,十指都露出了累累白骨,那些陳舊的傷口已經結疤萎縮了,然而一個個傷口卻彷彿一張張乾癟的小嘴一樣,無聲無息地在吶喊。那樣的傷口遍布每一寸稚嫩的肌膚,從手指蔓延到手腕,再向著袖中的手肘延伸過去。

「不過是……不過是想奪得南疆的地盤,擴大邪教的……勢力罷了。」眼睛停留在那雙可怖的小手上,南宮陌機械地回答著,不知道為何心裡一動,寒意卻一層層湧起。

「哦。是么?」聽得他漠然的回答,孩子卷著頭髮的手頓了一下,忽然清脆地笑了起來。

那樣清脆的笑聲,居然有說不出的熟悉,迴響在南宮陌的記憶里,震得他雙手微微發抖,定定看著膝蓋上坐著的孩子,臉色一下子蒼白。

「金錢,勢力,權力,地盤,奴僕……真是沒有想像力。你們這群人腦袋裡滿滿的,就是這些么?」那個孩子冷笑起來,聲音卻是清脆如同銀鈴,眼光陡然一寒,刀鋒般凌厲,「為了這些,你們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是不是?

那樣煞氣逼人的話,讓神思恍惚中的南宮陌陡然回過神來,忽然插口:「你的手……?」

「嗯?」女童怔了怔,停下了繞著頭髮的手指,忽然一笑,將袖子挽起,蒼白的手臂伸了過來,遍布可怖的傷痕,「好看吧?你知道是怎麼出來的么?」

南宮陌似乎沒有留意到她說什麼,嘴角動了動,欲言又止,臉色卻漸漸蒼白。

女童蒼白瘦弱的手臂直直伸到他面前,晃了晃,卻收了回去,大紅的袖子垂下來,掩住傷痕纍纍的雙臂,她用手指繼續逗弄著自己的發梢,笑了笑:「喏,這一口,是蠍子蜇的;這一口,是蛇咬的;那邊呢,是蜈蚣咬的……我們拜月教的百毒功啊,就是非要這樣練出來才行。」

細小慘白的小手在他面前晃動,卷著漆黑的頭髮,女孩卻是笑吟吟的。

南宮陌忽然間不敢直視,移開了眼睛低下頭去。

「你這種變幻面貌的妖術,也是這樣練出來的么?」有些茫然地,他喃喃問了一句,眼睛卻是一直盯著那捲著黑髮的露出枯骨的手,「可你怎麼知道小葉子十年前的樣子……怎麼能變得那麼像?笑起來那樣像……連喜歡用手指卷著頭髮的習慣,都一模一樣……」

紅衣女童一震,繞著髮絲的手指驀然頓住,許久,忽地笑了一聲:「你倒是記得清楚。」

她說到這裡,忽然莫名其妙地暴怒起來,手指一揮,房子四角呆著不動的殭屍們忽然長身跳起,相互拿著刀劍互砍起來,登時血濺滿地。女童看著看著,忽又開心起來,看到精彩之處,拍手咯咯嬌笑。

那種惡毒歡喜的笑容,帶著說不出的邪氣,登時將方才南宮陌的迷惘驅散——畢竟神色氣質是裝不了的,那樣邪氣的笑容,小葉子的臉上怎麼會出現?

他一出神的時候,殭屍們已經打得血肉橫飛,卻依舊在主人的指令下不要命地相互搏殺,羅白癸和史解本是試劍山莊四大名劍,平日也是交情極好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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