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昨夜星辰昨夜風

便是那樣的開始。如同一切傳奇裡面那樣,縹緲而瑰麗。

有英雄的長劍,有美人的柔情。一個是仗劍飄搖江湖的驚世劍客,另一個是明珠玉露一般嬌妍純真的候門千金。

即使這麼多年的風塵過後,夜雨里挑燈看劍,今日的他依舊會為當日的旖旎風光而迷醉——似乎邂逅過那樣傳奇的人,並不是他自己。

他衛庄如何能遇見那樣的人呢?或者說,他自己怎麼會是故事裡的人呢?

然而,此刻的燈下,風雨大作的望湖樓頂層,看著素衣束髮的女子,看著她低著頭溫文而安靜地說話,看著她咬著唇角的表情——忽然間,他終於知道一切、終究是明明白白的刻在了那裡。

記憶里那個少女嬌贛的笑靨,和俯首間漸漸飛紅的面頰在眼前反覆交疊,片刻間遮住了他的眼睛。

在碧光到達眼前的時候,周圍子弟的一片驚呼,紫衣的衛二公子才彷彿如夢初醒般,陡然翻轉手腕,長劍直立而起。

「叮」的一聲,雙劍相擊,聲音冷冷的,有著鋼與鐵的尖銳。

凝碧劍盪了開來,然而劍身上縈繞的內力透過長劍一層層如同暗涌般推來,他只覺得虎口一陣酸麻,掌中的劍居然有幾分鬆動。

略為一驚,衛庄驚電般的抬頭,眉目掃到之間,只見那一襲素衣瞬忽飄遠,手挽長劍,身影空靈曼妙無雙,一擊即走,有如變幻無方的雲。

如此劍法……難怪當年大哥便是傷在這凝碧劍下。想起多年來一直抱病、如今傷勢垂危的兄長,衛二公子的眉毛一振,眼睛裡面閃露出冷冷的光,手腕微微一振,內力透入處,流光劍瞬地綳直,發出輕輕一聲長吟。

瞬忽之間,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望湖樓上的所有人的眼睛都花了一下——彷彿有強烈的光芒陡然間從紫衣人的劍上四射而出。

※※※

「對了,你最喜歡李義山的哪一首詩呢?」

坐在閣樓的飛檐上,小心翼翼地扶著身側的垂脊,將腳放下,懸空晃蕩著,挽著雙髻的少女笑靨如花,在月下側頭問身邊的紫衣男子,藍瓷耳墜也晃晃悠悠。

「唉唉……為什麼你們女孩子家老是喜歡問『最』喜歡『最』愛什麼的?」一聽到她這樣追問,他就覺得頭大,有些無可奈何,「義山的詩自然是好,可我從未一首首比較過呀。」

「啊?女孩子都喜歡這麼問?還有誰這樣問過你么?」反過來卻立刻被薛楚妍抓了字眼,一雙大眼睛便一眨不眨地看了過來。

「《風雨》最好吧。我喜歡那個『凄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他苦笑,低頭拍拍手中的長劍,上面「流光」兩個字已經模糊了,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江湖上的風雨飄搖,「還有那些無題,也都是極好的——只是太含糊,不夠爽利乾脆,看得人憋氣。」

「嗯……」她低低應了一聲,然後又低下了頭去——不知道為何,她總是喜歡低著頭。

過了半晌,不見她說話,他便有些奇怪的看了看她。陡然間微微一驚,看見一顆淚珠撲簌簌的從她絲綢的衣襟上滾落下去。

「怎麼了?小妍?」他問,不明白這個瓷人兒一般的女孩心裡又在想些什麼。

她卻只是低著頭,但是已經不再哭了,手指下意識的在旁邊的琉璃瓦上劃著什麼,過了半天,才壓著聲音,輕輕道:「我在想……在我沒有遇到你之前,懷冰又是什麼樣子的呢?你、你遇見過什麼樣的人?做過什麼樣的事情?有多少女孩子問過你這樣傻的問題呢?」

「小妍。」他苦笑了起來——這個丫頭的心思,還真是九曲七竅,隨便的一句話,就能讓她想那麼遠?本來以為這樣足不出戶的女孩子是天真單純的,然而,誰能想到心裡居然有這麼多的彎彎繞繞啊。

「沒有呀……真的沒有。」他嘆了口氣,一再的重申。

她卻不依不饒:「一定有的!……你不老實和我說。」

「唉唉,是有一個,行了吧?」被纏了半晌,衛懷冰終於露出無可奈何地表情。

「啊?是什麼、什麼樣的人呢?」薛楚妍身子一顫,飛快的抬頭看了他一眼。

「嗯……是個,怎麼說呢?很溫柔、很漂亮的女子,一笑兩個酒窩,武功也很好。」紫衣的男子手指輕輕叩著身側的劍,看著天上的明月,有些深思意味的緩緩說。

薛楚妍的手更加用力的在瓦當上劃著,咬著嘴角,嗯了一聲,然後問:「後來呢?」

「後來……」衛懷冰低下頭去,嘆了口氣,「後來她喜歡我的大哥啦,就完了。」

「啊。」薛楚妍脫口低呼了一聲,然而卻沒有如釋重負的神氣,也嘆了口氣,幽幽道,「你、你一定很難過吧?」

「是啊,那時候我難過的幾天吃不下飯,大哥還以為我又為了纏著他教我劍法在鬧情緒呢。」想起當年的往事,紫衣男子眉毛一揚,忍不住笑了起來,「小妍你不知道,我大哥才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就是義山的詩,也是一開始他教我的。」

「哦……」少女更加悶悶不樂的應了一句,然而終究心細,沉吟一會兒反應了過來,抬頭驚詫的問,「啊?還鬧著不吃飯?那時候……那時候你多大呀?」

衛懷冰看著她,但笑不語。

那樣明澈如同湖水的眼睛映著天上的星辰,璀璨奪目,他微笑著,抬手撫摩她烏鴉鴉的頭髮:「才十一歲呀!唉,我是不是很可憐?」

「啊?」薛楚妍驚詫的抬起了頭,一抬頭便看見紫衣男子眉目間的笑意,知道自己上了當,登時臉上飛紅,「討厭!你作弄我!不理你了!」

忘了是坐在飛檐邊緣,她便要站起來返身就走,方一側身,便發覺腳下一空。

「小心!」衛懷冰身子一傾,出手如電,將她拉了回來。薛楚妍跌靠在他懷裡,臉上便又是一紅,聽了他的話後不知為何又是半晌不出聲。許久,她才仰了頭,看著天上的月亮,輕輕說了一句不相干的話:「這幾天,娘的病又重了。」

「嗯,我聽說碧城山白雲宮有一株青鸞花,有起死回生之功——什麼時候我去取了來給你娘治病。」衛懷冰輕輕撫摩她絲綢一般的長髮,嘆息了一聲,不知道為何,他聲音也有些低沉起來,「該死的……就是大哥有死命令,不准我去那兒拿!」

薛楚妍聽他又說起江湖上的事情,心下有些不耐,只是靠在他懷中,將自己的髮絲和他的一縷頭髮攪在一起,打了個結,岔開話題:「啊,對了,那麼那個女子……那個很溫柔很漂亮武功又很好的女子,後來嫁給你大哥了么?」

衛懷冰的身子忽然輕輕一震,不知為何也是半晌不回答,許久許久,才搖了搖頭:「沒有……很慘的。別問了。」

她還是第一次聽見他飛揚的語氣中有如此深重的嘆息,然而她終究沒有再問下去。

※※※

望湖樓內劍氣橫空,縱橫凌厲,一干旁觀者都被逼得連連倒退,到了樓梯口上。

而寬敞的房間內,紫衣和素衣如同閃電般交錯飛舞,瞬息萬變。

凝碧劍如同流星,瞬忽來去,空靈不可方物,沒有剎那的停頓。華瓔拂袖回首,手中的長劍突然幻成了兩道影子,同時分刺衛庄的左胸和右肩,一點寒芒迅速一分為二,宛如白雲驟合又分,無從判斷何虛何實。

紫衣閃動,衛庄迅速回身,劍幕展開,又是兩聲冷銳的金屬交擊之聲,兩劍無功而返。飄忽的素衣人影一沾即走,順勢穿過敞開的窗戶,落在望湖樓外面的挑檐上。

衛庄知道她是覺得這個場地限制太大——白雲千幻劍法一旦施展開來,飄搖遊走無定,離了這個樓閣,在外面動手自然對她更加有利。

然而,看著秋雨中那個婷婷立在飛檐一角上的人,他還是暗自長長嘆息了一聲,足尖一點,縱身而出。

往事還如一夢中。

※※※

漸漸地,他注意到小妍開始少有笑容。因為喜歡低了頭說話,他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或許,她臉上那樣悒鬱的神色非止一日了吧?只是他沒有留意。

他開初以為她是擔心著母親長年的卧病,或者脾氣暴躁的父親又發了火。然而時間一長,他漸漸明白了她的心事。

——那是他們誰都無法迴避的未來。

那一夜,他從外面來看她。這些日子他經常要遊走於江湖之間,繼續做著鼎劍閣二公子該做的事情——大哥七年前傷在白雲宮子弟手裡後一直沒有恢複,只能在暖閣裡面運籌帷幄,而實際上的事務則完全交給了他。

這一走已是兩個月。了結了鼎劍閣在兩廣的事務後,他歸心似箭,一路換馬直奔那個水雲疏柳的城市。穿過那條柳暗花明的長堤,在那扇靜謐的朱門下系馬,輕輕掠上閣樓,推開那扇熟悉的窗子——

然而,他沒有看見那個梳著雙髻的女孩子挑燈拿著詩集、支著腮朦朧欲睡的等他回來,聽到窗子輕輕吱呀一聲就驚喜的撲到他懷裡——如同以往。

她正背著窗坐在鏡子前,解散了發繩,一縷縷的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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