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花

文森特·伊斯頓正在維多利亞車站大鐘下等候。他不時地抬頭瞟一眼時間,心裡煩躁不安。他暗想:「有多少男人已經在這裡等過一個不來赴約的女人?」

他渾身感到一陣發緊。假如西奧不來了,假如她改變了主意?女人們都會這樣的。他對她有把握嗎——他曾經對她有過把握嗎?他是否真的了解她,哪怕是她的一個側面。

她不是從一開始就使他困惑不解嗎?他所結識的似乎是兩個女人——一個是理查德·達雷爾的妻子,樣子很可愛,整日笑吟吟的;另外一位,總是那麼緘口不語、神神秘秘,她曾和他一起在海莫爾大院的花園裡肩井肩地散步。宛如一枝術蘭花——他一直這麼想她——或許因為他們是在木蘭樹下品嘗了那如痴如醉、不可思議的初吻。清新的空氣里瀰漫著木蘭花的香氣,一兩片柔滑、芳香的木蘭花瓣飄落下來,浮在那張仰起的臉上。那張臉如木蘭花般光潔、柔和、無聲無息。木蘭花——奇異、馨香、神秘。

那是兩個星期前——他見她的第二天。而此刻,他正在等待她來到他的身邊永遠伴他。他再次動搖起來。她不會來了。他怎麼會相信她會來呢,白費一番心機而已。美麗的達雷爾夫人不會暗自做這種事的。那肯定會成為一件轟動一時的奇事,一件廣為傳揚、絕對不會被輕易忘卻的醜聞。對這類事情,有更好的更加穩妥的解決辦法——比如說,慎重地離婚。

然而,他們從來一刻也沒有想到過離婚——至少他沒有。她呢?他不知道。他絲毫也不了解她的內心世界。他請求她跟他一起私奔的時候,幾乎是用戰戰兢兢的口氣——畢竟,他算什麼人呀?一點也不顯眼——德蘭士瓦省(南非)上千個柑橘種植者中的普通一員。他會給她帶來什麼樣的生活——經歷了原來在倫敦的豪華富麗!然而,既然他如此迫切地需要她,他就必須提出這個問題。

她異常平靜地同意了,沒有猶豫不決沒有任何反駁,彷彿他請求她要做的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情。

「明天嗎?」她當時這麼問了一句。他感到驚訝,簡直不敢相信。

她答應了,聲音柔和、時斷時續,這與她在社交場合耀眼的微笑風采截然不民他第一眼看見她就把她比作一顆鑽石——一團閃爍的火,四面八方映射著光芒。而當他第一次碰她的時候,那次初吻的時候,她變得非常神奇,一種珍珠般掩飾著的溫柔——儼然一技木蘭花,米黃色的。

她答應了。而此刻,他正等著她履行自己的諾言。

他又看了看大鐘。如果她過一會仍然不來,他們就會錯過這列火車。

他頓時又疑心大起。她不會來了!當然她不會來了。一直盼望她來,真是傻瓜一個!許諾算什麼?他返回自己的寓所時會發現有封信的——解釋,反駁,舉出種種理由說自己缺乏勇氣,這是女人的慣常伎倆。

他感到憤怒——憤怒以及失望的痛苦。

就在這時,他看見她下了月台向他走來,臉上浮著淡淡的微笑。她緩緩而行,不慌不忙,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成了永恆。她一身黑裝——柔和的黑色緊身套裝,頭上一頂小黑帽,襯出她那張白皙、光潔、妙不可言的臉。

他發覺自己攥住她的手,神思恍惚地小聲嘟噥:

「你終於來了——終於來了。終於!」

「當然。」

她的聲音聽起來多麼平靜!多麼平靜!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他說著,鬆開她的手,喘著粗氣。

她睜大了眼睛——又大又美的眼睛。眼睛裡充滿了好奇,孩子般天真的好奇。

「為什麼?」

他沒有回答,而是轉向一旁雇了一個路過的行李工。他們時間不多了。接下來的幾分鐘,他們忙得不亦樂乎。最終,他們坐進了預訂的包廂里,倫敦南郊一排排色調灰暗的房屋飛快地向後退去。

西奧多拉·達雷爾正坐在他的對面。她終於成了他的人了。而他現在知道,即使在她露面之前的一剎那,他仍舊那麼不相信她會來。他那時不敢讓自己相信,她迷人的氣質、難以捉摸的性格,使他望而生畏。她會屬於他,這簡直不可能。

現在他不再擔心了。關鍵的一步邁了出去,這已是無可挽回的事實,他端詳著她。她倚在角落裡,十分恬靜的樣子。

淡淡的微笑依然掛在她的唇邊,目光下垂,長長的黑睫毛拂掠著曲線柔美的面頰。

他想:「她現在腦子裡裝著什麼念頭?她在想什麼?她在想誰?我?她的丈夫?她到底對他如何呢?她曾經喜歡過他嗎?或者她從來沒有喜歡過他?她討厭他嗎?或者她對他冷淡嗎?」他頓時產生一個念頭:「我不知道,我永遠不會知道。我愛她,而我一點也不了解她——她的想法她的情感。」

他的思想開始轉向西奧多拉·達雷爾的丈夫。他認識很多已婚女人,她們巴不得談論自己的丈夫——他們如何不理解她們,如何忽視她們細膩的感情。文森特·伊斯頓悲觀地認為這是此類話題眾所周知的開場白之一。

可是,西奧除了偶爾說上幾句,從未談起過理查德·達雷爾。伊斯頓和每個人一樣僅僅知曉他的大概情況。他是個頗有些名氣的男子,英俊瀟洒,風流倜儻,總是顯得那麼輕鬆愉快。大家都喜歡達雷爾。他的妻子與他的關係似乎一向十分融洽。然而那說明不了什麼,文森特明白。西奧有良好的教養,她不會公開表現出自己的不滿。

而他和西奧兩人之間也沒有什麼過多的交流。他們見面的第二天晚上,一起在花園裡散步,兩人都沉默不語。彼此的肩膀緊挨著,他一碰她就感到她全身輕微的戰慄,而兩個人誰也不做任何解釋,誰也不表明自己的態度。她回吻他,一言不發,渾身顫抖,完全抹去了往日那種耀眼的風采;這,加上她令人驚羨的美貌,她曾獲取多少青睞的目光。然而,她從未曾談論過自己的丈夫。文森特每每對此感激不盡。他為免去一個女人可能引起的爭吵而感到高興,這個女人希望向她自己和她的情人證明他們雙方陷入愛情是正當的行為。

然而現在,這種默契的攻守同盟使他憂慮不安。他再次產生了那種惶恐的感覺——這個奇怪的女人甘願把自己的生命托忖給他,而他卻對她一無所知,他感到害怕。

為了消除疑慮,衝動之下,他向前欠欠身體,把手放到正對著他的裹在黑色衣服里的那隻膝蓋上。他又一次感覺到她身體的輕微戰慄,於是他抬起手去握她的手。他彎下身子,長久地深情地親吻那隻手掌。他覺察到她的手指在他的手上傳遞的細微感情。他仰起臉,與她的視線碰到一起,他感到心滿意足。

他在座位上向後靠去。他暫時不再需求什麼。他們在一起了。她是他的。不一會兒,他用近乎玩笑的輕鬆語調說:

「你特別不愛說話?」

「是嗎?」

「是的。」他停了一會,然後換成鄭重些的口氣說:「你肯定你不——後悔?」

聽到這句話,她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噢,不後悔!」

他對她的回答毫不懷疑,她的回答里隱含著真實的自信。

「你在想什麼?我想知道。」

她用低低的嗓音答道:「我感到害怕。」

「害怕?」

「害怕幸福的到來。」

他興奮地移過去坐在她身邊,把她摟在懷裡,吻她柔滑的臉和脖頸。

「我愛你,」他說,「我愛你——愛你。」

她沒有說話,而是將自己的身體緊貼著他。

之後,他又回到自己的鋪位上。他拿出一本雜誌,她也拿出一本。他們的目光不時地在雜誌的上方交織在一起,於是兩人相視而笑。

剛過五點鐘,他們抵達多佛。他們將在那裡過夜,第二天渡海去大陸。他們在一家旅館訂了房間。西奧走進房間里的客廳,文森特緊隨其後。他手裡握著幾份晚報,順手扔在茶几上。兩個旅館服務員把行李搬進來,退了出去。

西奧進屋後就站到窗前向外瞭望,此時她轉過身來,立刻投入了對方的懷抱。

有人輕輕地敲了敲門,他們倆又分開了。

「真該死,」文森特說,「看起來好像我們還不會真正單獨呆在一起。」

西奧笑了笑。「看起來是這樣子,」她柔聲說道。她在沙發上坐下,拿起一張報紙。

敲門的原來是個送茶的男恃。他把茶放在茶几上,把茶几向西奧坐著的沙發挪了挪,機靈地掃視了一下房間,詢問他們是否還需要什麼,然後退了出去。

文森特去隔壁房間瞧了瞧,就回到了客廳。

「該喝茶了,」他快活地說。但是,他突然在客廳中央停下腳步。「怎麼啦?」他問。

西奧僵直地坐在沙發上。她茫然注視著前方,面色變得如死灰般煞白。

文森特急忙跨上一步。

「什麼事,甜心?」

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把那份報紙遞給他,手指指向大標題。

文森特接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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