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犬為伴

職業介紹所辦公桌後面那個貴婦人似的女人清了清喉嚨,眯著眼睛看著坐在對面的女孩。

「那麼你拒絕考慮這份工作?今天上午人家才過來登記。我相信那是義大利的一個優美角落。一個寡婦帶著三歲的小男孩和一位上了年歲的老婦,她的母親或姑媽。」

喬伊斯·蘭伯特搖了搖頭。

「我不能離開英國,」她的聲音疲憊不堪,「有好多原因。要是您能幫我聯繫到一個全日工,該有多好?」

她的聲音輕微地顫抖著——一直這麼輕微地顫抖著,因為她儘力地剋制著自己。她深藍色的眸子懇切地看著對面的女人。

「這就很難了,蘭伯特夫人。這裡只需要全日保姆,但是要求具有完備的資格證明。而你什麼也沒有。我的檔案里就有幾百份資格證明,確實有幾百份。」她停頓一下,「你家裡還有人需要跟在身邊嗎?」

喬伊斯點點頭。

「孩子嗎?」

「不,不是孩子。」說完,她的臉上閃過一絲隱笑。

「晤,很不幸。我會儘力而為的,當然,不過——」很明顯,面試要結束了。喬伊斯站起身來。當她從齷齪的辦公室走到街上的時候,她咬著嘴唇,抑制著奪眶欲出的眼淚。

「不要哭,」她嚴厲地告誡自己,「不要成為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傻瓜。你現在惶恐不安——你現在正——惶恐不安。惶恐不安沒有絲毫用處。時間還早得很,許多事情還可能發生。不管怎麼說,瑪麗姨媽應該收留我兩個星期。振作些,女孩,趕快走,不要讓你好心的親戚等你。」

她沿著埃奇韋爾路走下去,穿過公園,走到維多利亞街,拐進「陸海軍百貨商店」。她走進雅座酒吧,坐下來,瞟了一眼手錶。剛剛一點半。五分鐘很快過去了,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太太抱著大包小包一下子坐到她身邊。

「啊!你來了,喬伊斯。恐怕我晚到了幾分鐘。午餐室的服務不比以往周到了。你肯定也吃過午飯了?」

喬伊斯遲疑了一兩分鐘,然後平靜地說:「吃過了,謝謝您。」

「我總是十二點半吃午飯,」瑪麗姨媽說著,把包裹整理一下舒舒服服地坐好,「不那麼急了,空氣也好多了。這裡的加了咖喱粉的雞蛋好吃極了。」

「是嗎?」喬伊斯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她一想起加了咖喱粉的雞蛋簡直就覺得難以忍受——熱氣騰騰,味道鮮美!

她狠狠心不再去想這些。

「你看起來臉色不好,孩子,」瑪麗姨媽說。她本人卻顯得很富態。「別趕時髦不吃葷,那都是瞎扯。一塊帶骨肉絕對不會對任何人有害處的。」

喬伊斯打斷了她的話:「現在那不會對我有什麼害處的。」但願瑪麗姨螞不要再談論食物。約你一點半與她見面,你心中充滿希望,而她卻自己吃完飯過來與你大談加咖喱粉的雞蛋和烤肉——噢!殘忍,太殘忍了!

「說正經事,我親愛的,」瑪麗姨媽說,「我收到了你的信。你接到我的消息就趕來了,真是好姑娘。我告訴你,無論什麼時候見你我都高興,所以我本該——可是不巧的是我剛剛以極好的價錢把房子租了出去。太划算了,不想錯過。他們帶自己的金質餐具和亞麻鋪蓋,租期五個月。星期四,他們就搬進來,我去哈羅蓋特。最近,我的風濕病一直困擾著我。」

「我明白,」喬伊斯說,「很抱歉。」

「所以,不得不下次再款待你了。見到你總是很高興,我親愛的。」

「謝謝您,瑪麗姨媽。」

「你知道,你真的臉色不好,」瑪麗姨媽仔細地端詳著她說,「你的身子也很單薄,渾身瘦骨鱗峋的。你本來氣色很好,現在怎麼啦?你的臉色一直很紅潤很健康的。一定要多注意鍛煉身體呀!」

「今天我一直在大運動量地鍛煉身體,」喬伊斯冷冷地說,接著站起身來。「就這樣吧,瑪麗姨媽,我得走了。」

又開始往回走了——這一次穿過聖·詹姆斯公園,繼續往前走,穿過伯克利廣場,穿過牛津街,上埃奇韋爾路,中間路過普雷德街,直到埃奇韋爾路快要到頭了,然後往旁邊拐,接連穿過幾條骯髒的小巷,最後到達一幢昏暗的房子。

喬伊斯用碰簧鎖鑰匙打開門,進人又小又髒的門廳。她匆匆爬上樓梯,直到頂部平台。正對著她有一扇門,從這扇門的底部不斷地傳出呼哧呼哧的聲音,緊接著是一連串的嗚嗚聲和狺吠聲。

「是我,特里親愛的,是女主人回家來了。」

門開了,一團白白的物體猛地撲向女孩———條又老又丑的粗毛狐犬,皮毛粗劣不堪,似乎又雙眼昏花。喬伊斯把它抱在懷裡,坐到地板上。

「特里,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特里。愛你的女主人,特里,使勁地愛你的女主人!」

特里很聽話。它熱情的舌頭忙乎起來,舔她的臉頰,她的耳朵,她的脖頸。它的短尾巴一直興奮地搖擺不停。

「特里親愛的,我們將幹什麼呢?我們將會怎麼樣呢?噢!特里親愛的,我太累了。」

「喂,聽著,小姐,」從她身後傳來一個刻薄的聲音,「你能不能不再擁抱、親吻那條狗,我這裡給你準備了一杯上好的熱茶。」

「噢!巴納斯太大,您真好。」

喬伊斯連忙爬起身。巴納斯太太是一個身材高大、一臉兇相的女人。她外表顯得非常嚴厲,內里卻藏著一副火熱的心腸。

「一杯熱茶絕對不會對任何人有害處的。」巴納斯太太清晰的話語,表露出她那一階層普遍的思想感情。

喬伊斯感激地抿了口茶,她的女房東偷偷地瞥了她一眼。

「運氣怎麼樣,小姐——夫人,我是不是該稱呼你夫人?」

喬伊斯搖了搖頭,愁容滿面。

「唉!」巴納斯太太嘆了口氣,「是呀,今天看來並不像你可能認為的那樣是幸運的一天。」

喬伊斯忽然抬起眼睛。

「噢,巴納斯太太——您是不是說——」巴納斯太太沮喪地點了點頭。

「是的,巴納斯又失業了。我們該怎麼辦呢,我真的不知道。」

「噢,巴納斯太太——我必須——我的意思是您想要——」「別苦惱,我親愛的。我不是要拒絕你,可如果你已經找到一個差事我會高興的——然而如果你沒有——你沒有。你喝完那杯茶了嗎?我要把杯子拿走了。」

「還有一點。」

「唉!」巴納斯太太用指責的口氣說,「你要把剩下的茶水留給那條可惡的狗——我了解你。」

「噢,請原諒,巴納斯太太。只剩下一點了。您其實並不在意,是嗎?」

「即使我在意,那也沒有用。你被那隻脾氣很壞的小東西簡直搞得神魂顛倒。是的,我說的沒錯,它就是那副德性。今天早上本來沒有煩心的事,它卻咬我。」

「噢,不,巴納斯太太!特里不會那樣做的。」

「它朝我齜牙咧嘴,嗚嗚直叫。我只不過想看看你的那些鞋子還能不能穿。」

「它不喜歡任何人碰我的東西。它想它應當保護它們。」

「好啦,它怎麼會想呢?狗並不會想事情的。它該乖乖地呆在該呆的地方,拴在院子里不讓小偷小摸進來。總是這麼親呢!小姐不該——這就是我要說的。」

「不,不,不。千萬別。千萬別!」

「自便吧,」巴納斯太太說。她從桌上拿走茶杯,從特里剛喝完茶水的地板上撤走茶碟,高視闊步地離開了房間。

「特里,」喬伊斯喊道,「來這兒,和我說話。我們該怎麼辦呢,我的甜心?」

她坐到搖搖晃晃的扶手椅里,把特里放在膝上。她扔掉帽子,向後靠過去。她把特里的兩隻爪子分別架在自己的脖子兩側,在它的鼻子上它的眼睛中間心愛地親吻著。然後,她開始用柔柔的、低低的聲音與它交談,同時雙手溫存地撫弄著它的耳朵。

「我們怎麼向巴納斯太太交待呢,特里?我們欠她四個星期的房租了,而她是多麼好心的一個人,特里,她是多麼好心的一個人。她永遠不會趕我們出去的。但是我們不能因為她是好心人而占她的便宜,特里。我們不能那樣做。為什麼巴納斯也要失業呢?我討厭巴納斯,他總是喝得醉醺醺的。假如一個人,總是醉醺醺的樣子,他通常就會失業。而我不喝酒,特里,可還是找不到工作。

「我不能離開你,親愛的。我不能離開你。我甚至不能把你託付給任何人——沒人會對你好的。你不年輕了,特里——十二歲了——沒人想收留這樣一條老狗,眼神不好,又有點聾,還有點——是的,只是一點——脾氣急躁。你對我很溫順,親愛的,可你不是對每個人都溫順,是不是?你嗚嗚地叫,是因為你知道大家對你都不友好。只有我們兩個人相依為命,不是嗎,親愛的?」

特里體貼地舔了舔她的面頰。

「和我說話,親愛的。」

特里發出一聲綿長的低吼——彷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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