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茶具

薩特思韋特先生已經兩次氣惱地發出「咯咯」聲了。不管自己的臆斷正確與否,他都越來越信服地認為如今的汽車遠遠比過去的容易拋錨。他惟一信任的汽車是那些經過時間考驗繼續發揮作用的舊車。它們性能各異,不過你全都了如指掌,只要它們不至於退役就盡量對它們進行保養和維修。可是新車就不是這麼回事了!裝置凈是新玩藝兒,不同種類的窗戶,閃閃發光的新型木製儀錶板——雖然造型精緻卻並不熟悉,你的手盲目地摸索著霧燈、風擋雨刷、阻氣門,等等。所有這些新東西都安裝在你不習慣的地方。當你剛買的閃亮的新車出了毛病的時候,當地的汽車修理工說出的話叫人又好氣又無奈:「嬰兒出牙的不適感而已。車很棒,先生,這些頂呱呱的敞篷小客車,都是最新的配件,不過試車階段肯定會有些磨合上的麻煩,你知道。哈,哈。」就好像一部車是一個正在出牙的嬰兒。

但是,薩特思韋特先生,當時已經頗上了些年紀,他強烈地感到新車就應當具備絕對完好的性能。試驗、檢查;在它到達購買者的手裡之前,磨合問題已經處理妥當。

薩特思韋特先生這個周未開車去鄉下看望朋友,從倫敦開出來的路上他的新車就出了幾處毛病,此時正停在一家汽車修理站等候檢修。他不知道會等多長時間才能繼續朝目的地行進,他的司機正和一名修理工交涉。薩特思韋特先生坐在那裡,極力忍耐著。昨天晚上,他已經打電話向東道主保證他將及時地赴去喝茶。他讓他們放心,他一定會在四點之前趕到多夫頓·金斯伯恩莊園。

他又惱怒地「咯咯」兩聲,試著想些令人愉快的事情。煩躁不安地坐在汽修廠里,時不時地瞅瞅手錶,一次又一次地發出「咯咯」聲,以至於他本人也很自然地聯想到他一直在十分逼真地模仿母雞下蛋時為自己高超的本領而心滿意足的歡叫聲。他知道再著急也幹事無補,只好搖搖頭作罷。

對呀,想些愉快的事兒。哎,他們開車往前走的時候他難道不是注意到了什麼嗎?不久之前,透過車窗看到的使他滿意使他興奮的情景。然而他當時已經來不及仔細回想了,汽車的毛病越來越明顯,他們不得不馬上把它弄到一家最近的路邊服務站。

當時,他看到了什麼?在左邊——不,在右邊,是的,他們駕車慢慢穿過鄉村街道的時候他在右邊看到的。一所郵局的隔壁。是的,他確信不疑,是郵局的隔壁,因為他記得一看見郵局他就想起要給艾迪生一家掛個電話,告訴他們他可能會晚一會趕到。郵局。一所鄉村郵局。在它旁邊——是的,肯定是,在它旁邊,鄰門,或者若不是鄰門就是再下一個門。有什麼東西喚起他對舊時的回憶,於是他想要——究竟他想要什麼?噢!天哪,要是不錯過來,他立時就會知道。

似乎攙和著一種顏色。幾種顏色。是的,一種或幾種顏色。

抑或一個字眼。某個確切的字眼,喚起他以往的記憶、思緒、樂趣與激情,使他回想起逼真生動的某物。在那種氛圍中,他自己不僅用眼睛看,而且用心觀察。不僅如此,他還做了許多。他參加了。參加什麼了,為什麼,在哪裡?所有不同的地方。在最後的思索中很快找到了答案。所有不同的地方。

在一座島上?在科西嘉?在蒙特卡洛觀看賭檯管理員轉動輪盤?在鄉下別墅里?所有不同的地方。他到過這些場所,況且同時還有另外一個人。是的,另外一個人。一切都和這個人有關係。他終於快到那裡了,卻還是擦身而過。

如果他正好能夠……他正想到這裡,就被司機打斷了。他來到車窗前,修理工拉著拖繩跟在後面。

「不會太長時間,先生,」司機用輕鬆的口氣向薩特思韋特先生保證,「十分鐘左右就會完事,不會多的。」

「沒什麼大毛病,」修理工用低沉、沙啞的鄉音說,「嬰兒出牙的不適感。您大概也會這麼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這一次沒有發出「咯咯」聲。他咬牙切齒。他常常在書里讀到那個短語;如今他年紀大了,上顎有些輕微鬆弛,也許因此他已經習慣於吐出那個短語。真的,嬰兒出牙的不適感!牙疼。咬牙。牙壞了。人的一輩子,他想,是以牙齒為中心的。

「多夫頓·金斯伯恩只有幾英里了,」司機說,「他們這兒有輛計程車。您可以坐計程車去,先生。車一修好,我就隨後趕來。」

「不!」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他的口氣很暴躁,司機和修理工兩個人被嚇得瞠目結舌。忽然,薩特思韋特先生的眼睛裡流露出欣喜的神色,聲音清晰而果斷,他終於想起來了。

「我打算,」他說,「沿著我們剛來的路走一走。車修好了,你就到那裡去接我,五彩 咖啡館,我想是這麼個名字。」

「不怎麼樣的一個小地方,先生。」修理工提醒道。

「我正是要去那兒。」薩特思韋特先生用一種威嚴專橫的口氣說。

他邁著輕快的腳步走開了。剩下的兩個男人望著他的背影。

「不知道他是怎麼了,」司機說,「以前從沒有見過他這樣。」

金斯伯恩·達西村的現狀與其名稱暗示的古老豪華氣派很不相稱。村子不太大,只有一條街道,幾幢房舍。村子裡稀稀落落地開著幾家店鋪,有時可以看出店鋪其實就是房舍改成的或者如今改為房舍不再做生意了。

村子並不大古老,也不太美麗。它相當樸素,相當不引人注目。大概正因為如此,薩特思韋特先生想,一點點亮色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啊,他來到郵局了。這所郵局十分簡陋,門口有個郵筒,裡面擺著一些報紙和郵政卡片。郵局的旁邊,是的,果然有個招牌高高掛起。五彩咖啡館。薩特思韋特先生感到一陣暈眩。畢竟,他年紀大大了。他思前想後,為何這個名字如此攪亂他的心情?五彩咖啡館。

路邊服務站的修理工說得很對,它看起來不像一個真正吸引人們就餐的場所。到這裡來或許只是為了吃份快餐,喝杯早間咖啡。那麼為什麼他要來呢?他突然意識到了原因所在。這家咖啡館,或者也許最好把它說成遮掩著咖啡館的房舍,分成兩部分。一邊擺放著幾套桌椅,以備老主顧進來吃飯;另一邊卻是個店鋪,出售瓷器。它並不是一個古玩店,店裡並沒有一小架一小架的玻璃瓶或玻璃缸。這是一家出售現代物品的店鋪,朝街展示的櫥窗此時正採擷每束彩虹的光線。櫥窗里擺著一套茶具,稍大些的杯子碟子,每樣的顏色各不相同。藍、紅、黃、綠、粉紅、紫,真是奇妙的色彩展覽,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當汽車沿著路邊漸漸前行,儘力尋找任何一個汽車修理廠或路邊汽車服務站的時候,難怪櫥窗引起了他的注意。櫥窗上貼有一張大卡片,標著「五彩茶具」。

當然是「五彩」這個詞一直深深銘刻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的心裡,儘管記憶非常非常遙遠,已經很難讓人回想起來。

快樂的色調。五彩的色調。他苦苦思索,他十分驚訝,他竟然產生了一個滑稽可笑而又令人激動的念頭:從某個方面來說,這預示著他的出現。特意預示他的出現。也許,他的老朋友哈利·奎因先生(即「五彩」先生)可能正在這裡吃飯或者購買杯子碟子。自從他最後一次見到奎因先生,已經多少年了?好多年了。是在那天吧,他看見奎因先生沿一條被稱為情侶巷的鄉間小徑離他而去?他一直盼望著再次見到奎因先生,至少一年一次,可能的話一年兩次。但沒有。他們一直沒有見面。

因而今天他產生了一個絕妙而又奇特的想法:在這裡,金斯伯恩·達西村,他可能會再一次見到哈利·奎因先生。

「我真荒唐,」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太荒唐了。真的,人老了,就會胡思亂想。」

他一直想念著奎因先生。想著在他生命的晚年最令人激動的事情。想著可能會隨處出現的某個人。這個人一旦出現,就預示著要發生什麼事情。想著將要發生的事情,不,不完全是這樣。不僅僅會發生什麼事情,而且他會真切地感受到它。這才是令他激動不已的地方。這種感覺來自奎因先生可能講出的話語。是的,話語。他可能會向他出示什麼東西,薩特思韋特先生會因此挖掘出其內在含義,他會觀察事物,他會發揮想像力,他會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會處理需要處理的事情。奎因先生會坐在他對面,微笑著表示贊同。

奎因先生說的話會使他,薩特思韋特先生的思想活躍起來,會使他滔滔不絕。他——薩特思韋特先生,有眾多老朋友的人。朋友中有公爵夫人,一位臨時主教,諸如此類的重要人物。他不得不承認,尤其重要的是他們是社交界頗有影響的人物。因為,畢竟,薩特思韋特先生曾經一直是位自命不凡的人。他喜歡與公爵夫人來往,喜歡了解古老的家族,幾代英國人都擁有土地的紳土們的代表家族。他也曾對未必會在社交界受人注目的年輕人有過好感。他們或有困難,或陷入愛河,或不幸福,或需要幫助。是因為奎因先生,薩特思韋特先生才有了可能給予別人幫助。

而此時此刻,他正在痴痴地觀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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