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上的女孩

「就這麼完了!」喬治·羅蘭懊喪地評論道,一邊抬頭凝望剛剛走出的那幢威嚴的、被煙塵玷污的大樓的正面。

這件事可以說恰如其分地體現了金錢的重要性——而威廉·羅蘭,即前面提到的喬治的叔父,剛才不過是在代表金錢慷慨陳詞。在短短十分鐘內,喬治從他叔父的掌上明珠,他的遺產繼承人,一個商業生涯前途無量的年輕人,突然變成了失業大軍中的一員。

「穿著這身衣服他們甚至連救濟也不會給我。」羅蘭先生悵然地思量道,「至於作詩,然後上門以兩便士的價格(或者「女士,你願意給多少?」)兜售,我可沒有這個本事。」

誠然,在喬治身上展現了裁縫藝術的輝煌成就。他穿著精美雅緻。國王所羅門以及田野里的百合花都無法與之媲美。但是,男人不能只靠衣飾——除非他在藝術方面受過良好的訓練——羅蘭先生早已痛心地意識到這一事實。

「都怪昨晚那場糟透了的演出。」他悶悶不樂地想道。

昨晚那場糟透了的演出是指倫敦科文特加登皇家歌劇院的舞會。羅蘭先生回來時,天色已晚——或者說,時間還相當早——事實上,他根本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回來的。羅傑斯,他叔父的管家,一個勤謹的傢伙,肯定會對這事添枝加葉。第二天,他頭痛得厲害,喝過一杯濃茶之後,才在差五分十二點,而不是九點半去上班,這就引發了這場災難。說到老羅蘭先生,他二十四年來一直在盡一個深謀遠慮的親戚之所能,寬宏大量,按時付錢。突然之間,他摒棄了這些策略,嚴然一副不同以往的模樣。喬治前言不搭後語的回答(這年輕人依舊頭痛得要命,像是在中世紀的宗教裁判所里受刑)使他更加憤怒。威廉·羅蘭處事非常老練。他只用簡潔的寥寥數語就將侄子打發到了外面的世界。隨後,他靜下心來,著手處理被打斷的有關幾座油田的調查。

喬治·羅蘭把從他叔父辦公室裡帶來的塵土從鞋上抖去,然後漫步在倫敦街頭。喬治是個講求實際的小夥子。他想,在審時度勢之前,一頓可口的午餐至關重要。他先去吃了午飯。隨後,他重新回到叔父的府第。是羅傑斯開的門。在這個非同尋常的時刻見到喬治井未使他久經世故的臉上流露出驚訝。

「下午好,羅傑斯。你能把我的東西打一下包嗎?我就要離開這裡了。」

「好的,先生。只是為了再來看一眼,先生?」

「再見了,羅傑斯。今天下午我就動身到殖民地去。」

「真的嗎,先生?」

「是的,如果有合適的輪船。你知道有關航運的情況嗎,羅傑斯?」

「先生,您要去哪個殖民地?」

「我不挑剔,隨便哪個都行。就說澳大利亞吧。你覺得這個主意怎麼樣,羅傑斯?」

羅傑斯審慎地咳嗽兩聲。

「哦,先生,對於想找工作的人,那裡真是海闊天空。」

羅蘭先生凝視著他,滿懷興趣和欽佩。

「說得不錯,羅傑斯。我也在這麼想。我不去澳大利亞——無論如何,不是今天。給我拿本全國列車時刻表,好嗎?我們得找個近些的地方。」

羅傑斯取來他要的書。喬治隨意地把它打開,然後飛快地用手翻動書頁。

「珀斯——太遠——帕特尼·布里奇——太近了。拉姆斯蓋特?我想不行。賴蓋特我也不感興趣。啊——真是好極了!原來還有個地方叫羅蘭城堡。聽說過它嗎,羅傑斯?」

「先生,我想,您得從滑鐵盧車站去那兒。」

「羅傑斯,你真太好了。你什麼都知道。哦,哦,羅蘭城堡!不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不是什麼大地方,我只能這麼說,先生。」

「那更好;競爭不會那麼激烈。這些寧靜的小山村裡,封建思想依舊流行。原先的羅蘭家族的最後一個成員定會即刻受到賞識。我一點也不懷疑他們一周之後就會選我作市長。」

他砰地一聲把書合上。

「就這麼定了。給我打點一個小行李箱,好嗎,羅傑斯?還有,請代我向廚師致意。問她是否可以好心地把貓借給我。你知道,就是迪克·惠廷頓。當你出發去就任市長大人時,一隻貓是至關重要的。」

「抱歉,先生。現在貓不在家裡。」

「怎麼回事?」

「一個八口之家,先生。它們今早到的。」

「真的嗎?我想她的名字叫彼得。」

「是的,先生。我們都感到吃驚。」

「起名不當,性別錯誤,啊?好吧,好吧,我不帶貓去了。馬上把那些東西打點好,可以嗎?」

「好的,先生。」

羅傑斯猶豫片刻,然後又向屋裡挪動了一下。

「請恕我直言,先生,可如果我是你,我根本不會過多去想今早羅蘭先生說過的話。他昨晚參加了一個市裡的宴會,所以——」

「別說了,」喬治說,「我明白。」

「所以就容易——」

「我知道,我知道。對你來說,真是一個緊張的夜晚,羅傑斯。跟我們兩個呆在一起,呃?不過,我已經下了決心,一定要在羅蘭城堡——我名垂青史的家族的發源地——出人頭地——這聽來像是演講,不是嗎?如果什麼時候準備好了燉小牛肉,可以發電報,或是在晨報上登載一條不顯眼的廣告,我會隨時回來的。而現在——去滑鐵盧——像是惠靈頓將軍在那場具有歷史意義的戰役前夕所說的。」

那天下午,滑鐵盧車站並不是它最光彩照人的模樣。羅蘭先生終於找到一趟帶他去目的地的列車,但這是一列普通客車,樣子一點也不威風——看起來沒人會樂於坐它去旅行。羅蘭先生坐在列車前部的頭等車廂里。一陣霧氣在這個都市隱約降臨,時散時聚。站台上空無一人,只有機車發出的哮喘聲打破了沉寂。

正在此時,突然,轉眼間發生了幾件令人始料不及的事情。

首先是一個女孩突然出現。她擰開門跳上車,將羅蘭先生從打盹中驚醒,一邊喊道:「哦,把我藏起來——哦!請把我藏起來。」

喬治是個非常注重行動的人——不問為什麼,只是去做,去犧牲,諸如此類。在列車車廂里只有一個地方可以躲藏——座位下面。幾秒鐘之後,女孩被安置在那裡,而喬治的手提箱則隨意地立在地上,遮住了她的藏身之處。沒過多久,一張怒氣沖沖的面孔出現在車窗上。

「我的侄女!她在你這兒。我要我的侄女。」

喬治有些喘不過氣來。他剛才斜倚在拐角處,正用心在讀一份晚報的三十版的體育欄目。他把報紙擱在一邊,臉上的表情像是才從遙遠的地方回到現實中來。

「你說什麼,先生?」他禮貌地問道。

「我的侄女——你把她怎麼樣了?」

想到進攻總是比防守要好的策略,喬治立即付諸行動。

「見鬼,你說什麼?」他喊道,模仿著他叔父的舉止,非常逼真。

對方愣了一刻,被這突如其來的洶洶氣勢嚇了一跳。這是一個體態肥胖的男人,依舊有些氣喘吁吁,似乎是一路跑來的。他留著平頂式的頭髮,蓄著德國霍亨索倫式的鬍子。

他的腔調帶有濃重的喉音,而他僵直的舉止表明他穿著軍服會比不穿更為自在。喬治具有英國人那種天生的對於外國人的偏見——特別是討厭看上去像德國人的外國人。

「見鬼,你說什麼,先生?」他憤怒地重複道。

「她剛才來這兒,」對方說,「我看到了。你把她藏哪兒了?」

喬治把報紙扔在一邊,從窗戶里探出頭和肩膀來。

「原來是這樣,」他咆哮道,「敲詐。可是你找錯人了。我在今早的每日郵報上讀到過你們的劣跡。警衛!警衛!到這兒來!」

負責人員早就聽到了遠處的爭吵聲,於是忙不迭地跑過來。

「警衛,來這兒,」羅蘭先生說,臉上帶著那種普通階層如此仰慕的十足的長官神氣。「這個傢伙打擾了我。如果有必要,我會指控他試圖敲詐。他謊稱我把他的侄女藏在了車上。總有這樣一幫外國人玩弄這套把戲。應該阻止他們。你會把他帶走,是嗎?這是我的證件,如果你想看的話。」

警衛打量了一下他們兩個,很快下了決心。他所受的訓練使他鄙視外國人,而尊崇、敬重衣著體面、坐頭等車廂旅行的紳士們。

他用手抓住那個入侵者的肩膀。

「喂,」他說道,「你別搗亂了。」

在這個關鍵時刻,陌生人的英語卡殼了,於是用母語激烈地謾罵起來。

「夠了,」警衛說,「站在一邊,聽到沒有?火車就要開了。」

一陣旗子揮舞,汽笛長鳴。列車不情願地猛然一抽搐,徐徐駛出了車站。

喬治依舊呆在他的觀察哨位上,直到他們離開站台。隨後,他探回頭,抓起手提箱扔到行李架上。

「沒事了。你可以出來了。」他安慰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