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文森特夫人正在累加數字。她嘆了口氣,手不由得滑向隱隱作痛的前額。她一向不喜歡算術。可不幸的是,這些天來,她的生活似乎完全由一種特別的求和所組成,即不停地把一些數目雖小卻又必須的開支加在一起,而計算結果總會令她感到意外與吃驚。
總數絕不可能是那個數目!於是她又重新查看那些數字。在便士的計算上她的確犯了個小小的錯誤,可其它的數字沒有問題。
聖文森特夫人又嘆了口氣,她此刻實在頭痛得厲害。門開了,她一抬頭,正看到女兒巴巴拉走進屋來。巴巴拉·聖文森特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她具有與母親一樣精巧的五官,一樣高傲地揚起的頭,只是她的眼睛是黑色而不是藍色的,而且;她的嘴也不一樣,紅色的嘴唇噘著,看上去倒也不乏魅力。
「媽媽,」她喊道,「你還在擺弄那些可怕的陳年舊賬啊?把它們扔進火堆里去吧。」
「我們必須知道自己的境況如何,」聖文森特夫人忐忑不安地說。
女孩聳了聳肩。
「我們總是境遇相同,」女兒冷冰冰地說道,「處境維艱。像平時一樣只剩最後一個便士。」
聖文森特夫人嘆了口氣。
「我希望——」她說著又停了下來。
「我得找些事做,」巴巴拉語氣生硬,「而且得快些找到。不管怎麼說,我已經參加了那個速記與打字課程學習班。可是就我所知,上百萬的其他女孩也是如此!『何種經歷?』沒有,但是——『哦,謝謝,早上好。我們會把結果通知你的。』但他們從未通知過!我必須另找一份工作——任何工作。」
「別這樣,親愛的,」母親懇求道,「再等一等吧。」
巴巴拉走到窗邊,茫然地向外望去,她並未注意到對面那排臟乎乎的房子。
「有的時候,」她緩緩說道,「我真後悔讓艾米表姐去年冬天帶我一起去埃及。哎!我知道自己玩得很開心——那是我一生中從來沒有遇到,而且以後也不可能再遇到的開心時刻。我的確開心——開心極了。然而,這卻叫人煩躁不安。我的意思是——必須重新面對這一切。」
她用手在屋裡橫掃了一下。聖文森特夫人的視線隨之移動,她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這是一間典型的廉價陳設的屋子。花盆裡種的蜘蛛抱蛋上滿是灰塵,屋裡的傢具純粹只能權當擺設,牆紙俗氣而又破舊。種種跡象表明,房客的個性與房東太太格格不入;一兩件精製的瓷器上面滿是修補過的裂紋,如果出售的話,根本分文不值。沙發靠背上扔著一塊刺繡,另有一幅水彩畫,上面是個年輕女子,穿著二十年前式樣的服飾;這一切距離聖文森特夫人近在咫尺,不會看錯。
「如果我們對於過去一無所知的話,那倒也無所謂,」巴巴拉接著說,「可是,一想到安斯蒂斯莊園——」
她停了下來,簡直不相信自己會重提那個可愛的家。它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屬於聖文森特家族,而現在卻落入了異姓之手。
「如果父親——沒有投機——並且借錢的話——」
「親愛的,」聖文森特夫人說道,「無論如何,你的父親從來就不是個真正的商人。」
她說話的語調優雅,而且語氣堅定。巴巴拉走過來,茫然地吻了她一下,嘴裡喃喃說道,「可憐的媽媽,我再不說什麼了。」
聖文森特夫人再次提起筆,俯身趴在桌上。巴巴拉重又回到窗邊。過了一會兒,女孩說道:「母親,今天早晨,我聽到了——聽到了吉姆·馬斯特頓的消息,他想來看我。」
聖文森特夫人放下手中的筆,目光敏銳地抬起頭來。
「來這兒?」她大聲喊道。
「是啊,我們又沒法請他去里茲飯店吃飯。」巴巴拉譏諷道。
她的母親看上去氣色不正。她再次心存厭惡地環視屋裡。
「是的,」巴巴拉說道,「這是個讓人討厭的地方,太寒酸了!聽起來倒是不錯——一個白灰粉飾的村落,鄉間風情,設計精美的印花棉布,盛開的玫瑰,熱情周到的德比郡王冠茶水服務。書里是這麼寫的。可現實生活中,一個人得從辦公室里最底層的工作做起,這就是倫敦。邋遢的房東,樓梯上髒兮兮的孩子,看起來永遠像是混血兒的房客們,味道不怎麼樣而又權作早餐的黑鱈魚——諸如此類。」
「如果——」聖文森特夫人開口說道,「可是,我真的開始害怕了。恐怕連這屋子的房租我們也支付不了多久了。」
「這就意味著我們得搬去住一間寢室客廳兩用房間——對於你我來說——真可怕!」巴巴拉說道。
「屋裡還得擺個櫥櫃,給魯珀特用。當吉姆來的時候,我就在樓下的那間凌亂的屋子裡接待他,而四周的牆壁上成群的斑貓沿牆擠在一起,瞪眼看著我們,一邊還發出可怕的叫聲!」
片刻沉默。
「巴巴拉,」聖文森特夫人終於開口說道,「你——我是說——你……」
她停下來,臉上有些發紅。
「你不必字斟句酌了,母親,」巴巴拉說道,「如今誰還這樣。我想你是要說,嫁給吉姆?如果他問我,我就立即答應。我真害怕他不肯。」
「哦,巴巴拉,親愛的。」
「哦,這可不同於看到我跟艾米表姐一起出去,周旋於(像中篇小說里所說的那樣)上流社會之中逢場作戲。他真的喜歡我。可現在,他要在這樣的屋子裡見我!你知道,他是個可笑的傢伙,挑剔而又保守。我——我正喜歡他這一點。這使我想起安斯蒂斯和那個村子——樣樣都落後時代一百年,卻是這麼——這麼——哦!我不知道怎麼說——這麼芬芳。就像是薰衣草!」
她笑起來,對於自己的迫不及待有些害羞。聖文森特夫人開口說話,語氣裡帶著一種執著的淳樸。
「我願意你嫁給吉姆·馬斯特頓,」她說,「他是——我們當中的一員。而且他很富有,不過這一點我倒並不怎麼十分介意。」
「我介意,」巴巴拉說道,「我都窮怕了。」
「可是,巴巴拉,這不是——」
「就為了這個?是的,我真的看重這個。我——哦!母親,你不明白我看重這個嗎?」
聖文森特夫人看上去憂心忡忡。
「我希望他能在合適的場合見你,親愛的。」她愁眉苦臉地說道。
「哦,好了!」巴巴拉說,「擔心什麼?我們不如儘力而為,然後就笑面生活。真抱歉我剛才這麼發脾氣,振作起來,親愛的。」
她彎下腰,輕輕地吻了一下母親的額頭,然後走出門外。聖文森特夫人放棄了計算賬目的打算,在並不舒適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她的心頭思緒索繞,像只被關進籠子里的松鼠一樣。
「說實話,相貌的確可以打動一個男人。不是以後——不是他們真正訂婚以後。他那時當然就會知道她是個多麼甜美,多麼可愛的女孩。可是年輕人總是易於受周圍場合的格調的影響。現在的魯珀特已經與從前大不一樣了,我不是要束縛自己的孩子。絕對不是這樣。可是,如果魯珀特與那個煙草商的丑閨女訂婚,我就不贊成。我敢說,她也許是個好女孩,可她跟我們不是一類人。這事太難了。可憐的小巴巴拉。如果我能夠做些什麼——任何事情。可是錢從哪裡來?我們已經變賣了所有一切,好讓魯珀特能夠起步。可是,甚至連這個我們都支付不起。」
為了散心,聖文森特夫人拾起一份晨報,然後看起頭版的廣告來。這廣告當中的大多數她都已經牢記在心裡。有人想要資金,有人手頭有資金又急於出手,有人想要購買牙齒(她總是想知道為什麼),還有人想要高價出售皮毛大衣和長袍。
突然,她坐直了身子,注意力集中在什麼內容上面。她把上面印刷的文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只租給溫文爾雅的人們。位於威斯敏斯特的一間小屋,陳設精美,僅提供給那些願意精心照料它的人們。房租完全微不足道。中介免談。」
一則普普通通的廣告。她讀過許許多多同樣或是——噢,幾乎一樣的廣告。房租微不足道,這正是圈套所在。
然而,因為感到煩躁不安,並且急於從思緒之中解脫出來,所以她立即戴上帽子,搭乘一輛便利的公共汽車找到廣告上所說的地址。這是一家房產公司的地址。不是剛剛開張,熙熙攘攘的那種,這是一個破敝、老式的處所。她有些膽怯地掏出那則從報上撕下的廣告,打聽詳細情況。
接待她的白髮老紳士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好極了。是的,好極了,夫人。那幢房子,廣告上提到的那幢房子就是切維厄特街7號。你要預定嗎?」
「我想首先知道房租是多少?」聖文森特夫人間道。
「啊!房租。具體的數目還沒有定下來,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這純粹微不足道。」
「對於微不足道的理解因人而異。」聖文森特夫人說道。
老年紳士不禁格格笑了兩聲。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