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海倫的臉

薩特思韋特先生獨自坐在歌劇院一層他的包廂里。包廂門外放著印有他名字的名片。作為一名文藝鑒賞家,薩特思韋特先生尤其喜歡優美的音樂。他每年都是科文特加登 的老訂戶,整個演出旺季的周二和周五他都預定了包廂。但他並不經常獨自坐在那裡。他是個好熱鬧的矮個子老頭,喜歡他的包廂里坐滿他所屬的那個上流社會的優秀人物。他也喜歡他同樣熟知的藝術圈裡的最優秀的人物聚集在他的包廂里。他今夜獨自坐在這裡是因為一位伯爵夫人失信於他。這位伯爵夫人不僅美麗出眾,有名望,而且是個好母親。她的孩子們染上了常見的令人痛苦的流行性腮腺炎。於是她留在家裡悲哀地和極度古板的保姆聊天。她的丈夫給她的只有前面提到的孩子們和一個頭銜,而在其它方面則是一個不存在的人,他乘機抓住這個機會逃之天天了。沒有比音樂更令他厭煩的東西了。

因此薩特思韋特先生獨自坐著。那天晚上正在上演《鄉村騎士》和《帕格里奇》(Cavalleria Rustia and pagliacci)。因為從來不喜歡第一齣戲,所以他等到幕落才來。此時正好是桑圖扎(Santuzza)臨死前極度痛苦的劇情。

趕在人們蜂擁而出,專心聊天或弄咖啡,檸檬之前,他富有經驗的眼睛及時地掃視了一下全場。薩特思韋特先生調了調觀劇用的小望遠鏡,四下看了看全場,選定目標,然後胸有成竹地出發了。這個計畫,他還未付諸實施,因為正好在他的包廂外面,他撞上了一個高大,黝黑的男人。他認出了這個男人,滿心的喜悅令他極度興奮。

「奎恩先生。」薩特思韋特先生大聲喊道。

他熱情地抓住他這位朋友的手,緊緊地握著就好像害怕一轉眼他就不見了。

「你一定得來我包廂里,」薩特思韋特先生堅決地說,「你不是和別人一起來的吧?」

「是的,我自己坐在正廳前排座位上。」奎恩先生微笑著答道。

「那麼,事情就這樣決定了。」薩特思韋特先生放心地出了一口氣。

要是有人在一旁觀察的話,一定會注意到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舉止簡直有點滑稽。

「你真是太好了。」奎恩先生說。

「沒什麼,很榮幸,我不知道,你喜歡音樂?」

「我被《帕格里奇》吸引是有原因的。」

「哦:當然,」薩特思韋特先生邊說邊自作聰明地點了點頭。雖然,如果有人刁難他的話,他就會發現他很難解釋他為什麼用這種腔調。「當然,你會的。」

鈴聲一響起,他們就返回了包廂。靠在包廂的前面,他們觀看著返回座位的人們。

「那是個美麗的頭顱。」薩特思韋特先生突然評論道。

他馬上拿起望遠鏡對準了他們正下方樓座里的一個位置。一個姑娘坐在那兒,他們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見她純金色的頭髮,罩在一頂帽子下面,白皙的脖頸裸露著。

「一個希臘人的頭像,」薩特思韋特先生恭敬地說,「純粹的希臘人。」他愉快地嘆了口氣:「這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當你想到——極少數人才有和他們極其相配的頭髮,更值得注意的是現在每個人都把頭髮剪短。」

「你太善於觀察了。」奎思先生說道。

「我能產生幻覺,」薩特思韋特先生承認道,「我確實產生幻覺。比如,我馬上挑出了那顆頭。我們或遲或早一定要看一看她的臉。但是我相信她的臉不會和她的頭顱相配,那將是干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的話剛出口,燈光就開始搖曳,然後暗了下來。接著就傳來了指揮棒急促的扣擊聲,戲開演了。一個新的男高音,據說被稱作是卡魯索 第二,今晚演唱。報紙以時髦的不偏不倚的態度報道他是個南斯拉夫人,捷克人,阿爾巴尼亞人,馬扎爾人 ,又是保加利亞人。他在艾伯特廳舉行過一場特別的音樂會,演出的內容是他出生的山區的民謠,一支經過專門協調的樂隊伴奏。這些歌曲是以奇怪的半音演唱的,准音樂家說它們「太絕妙了」。真正的音樂家們保留了他們的看法。面臨任何評論都可能出現的情況,他們意識到耳朵必須經過特殊的訓練和協調。對一些人來說,他們感到很欣慰今晚約士奇比姆能用普通的義大利語演唱,而且包括所有的傳統嗚咽聲和顫聲。

第一幕結束了,掌聲如雷鳴。薩特思韋特先生轉向奎恩先生。他意識到後者正在等他說出看法。於是略有點洋洋得意。不管怎樣,他知道畢竟作為一個批評家,他幾乎一貫正確。

非常緩慢地,他點了點頭。

「是真的。」他說。

「你這樣認為?」

「和卡魯索的嗓子一樣好。人們一開始意識不到這一點,因為他的技術還不夠完美。他的演唱中有不協調的調子,對起唱的準確性把握不足。但是他的嗓音——極出色。」

「我聽過他在艾伯特廳舉行的音樂會。」奎思先生說。

「是嗎?我沒去成。」

「他以一曲『牧羊人之歌』大獲成功。」

「我讀報知道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歌曲中的選句每次都以一個高音結束——一種大聲呼喊。降低半音的A音和降低半音的B音之間的一個音符。非常不可思議。」

約士奇比姆謝了三次幕。微笑著鞠躬。燈光亮了起來,人們魚貫而出。薩特思韋特先生俯下身子觀看那個金髮的姑娘。她站了起來,理了理圍巾,然後轉過身來。

薩特思韋特先生呼吸都要停止了。他知道,在世界上有.過這樣的臉——造就歷史的面孔。

那個姑娘朝座間通道走去。她的同伴,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就在她的身旁。薩特思韋特先生注意到了附近的每個男人看她的樣子——不停地偷偷看她。

「太美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自言自語地說,「這世界上還有這麼一種東西,不是嫵媚,不是魅力,也不是吸引力,不是我們隨便說的任何一種東西——只是純粹的美麗:她的臉形,眉形和下巴的弧度。」他低低地溫柔地引證了一句話:

「一張使一千艘戰艦出海的臉。」第一次,他明白了這些話的含義。

他看了奎恩先生一眼。後者正在用那種完全理解,明白的目光看著他。薩特思韋特先生意識到他沒有必要用言語表達什麼。

「我一直想知道,」他簡單地說,「這種女人到底像什麼?」

「你認為呢?」

「海倫,克婁巴特拉,瑪麗·斯圖爾特這樣的女人。」

奎恩先生沉思地點了點頭。

「假如我們出去,」他建議,「我們就會明白。」

他們一起出來,他們的搜尋是成功的。他們要我的那一對正坐在樓梯間中間的一張安樂椅上。第一次,薩特思韋特先生注意了一下姑娘的同伴,一個黝黑的年輕人,不英俊,但讓人覺得他身上有一種永不熄滅的激情。他的臉稜角分明,突出的顴骨,堅強略有點彎曲的下巴,深陷的眼睛在濃黑的眉毛下好奇地閃光。

「一張有趣的臉,」薩特思韋特先生自言自語地說,「一張真正的臉。它意味著什麼東西。」

那個年輕人身子朝前傾著,熱切地說著。那個姑娘在一旁聆聽。他們兩人都不屬於薩特思韋特先生的圈子。他把他們歸做「自命的藝術家」那一類。姑娘穿著一件很難看的用廉價的綠絲綢做的外衣。她的鞋被杜松子酒弄髒了。那個年輕小夥子穿著夜禮服,一副穿著很不自在的樣子。

薩特思韋特先生和奎恩先生兩個人過去又過來許多次。他們第四次這樣走來走去的時候,第三個人加入到了這一對中間——一個看上去像職員的年輕人。隨著他的到來的是一種緊張氣氛。新來者打著領帶,一副局促不安的樣子,看上去心情很緊張。那個姑娘美麗的面孔看到他變得嚴肅起來。她的同伴則是怒容滿面。

「老故事。」當他們經過時,奎恩先生溫和地說。

「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嘆了口氣,「這是不可避免的,我想。兩隻咆哮著的狗槍一塊骨頭。過去一直如此,將來也會永遠如此。然而,人們可以期望一些不同的東西,美麗——」他打住了。美麗,對於薩特思韋特先生來說,意思是非常美妙絕倫的東西。他發現很難講出來。他看了看奎恩先生,後者理解地認真地點了點頭。

他們返回座位上繼續看第二幕。

在演出快要結束時,薩特思韋特先生興高采烈地轉向他的朋友。

「今天是個多霧的夜晚。我的車就在這兒。你一定得讓我把你送到——哦——什麼地方。」

最後一個詞是薩特思韋特先生的敏感產生的結果。他覺得「送你回家」會有愛打聽別人事的味道。奎恩先生一直是出奇地含蓄。很奇怪,薩特思韋特先生了解他如此少。

「但是,可能,」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道,「你自己有車在外面等你。」

「那麼——」

但是奎恩先生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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