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海上來的男人

薩特思韋持先生覺得老了。這可能並不奇怪,因為在許多人看來他都上年紀了。粗枝大葉的年輕人們對他們的同伴說:「老薩特思韋特?哦!他肯定有一百歲了——或者至少八十歲左右了。」甚至最和藹的姑娘也寬容地說,「哦!薩特思韋特。是的,他很老了。他肯定有六十歲了。」這還不算非常糟,因為他六十九歲了。

然而,在他自己看來,他並不老。六十九是一個有趣的年齡——會有無數可能發生的事的年齡——一生中的經驗最終開始產生效果的年齡。但是感覺老了——那就不同了,一種厭煩、泄氣的心態:傾向於問自己令人沮喪的問題。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一個上了年紀的乾巴矮小的老頭,既沒有兒女也沒有任何凡人皆有的親友,只有一批珍貴的藝術收藏品,在當時看來令人奇怪地不能滿足需要。沒有人在意他是活是死……

此刻他的思緒驟然停止了。他剛想的這些恐怖而無益。

他知道得很清楚,可能的情況是如果他有妻子,那麼可能她會恨他,或者他會恨她,孩子們可能會不斷地給他煩惱,讓他操心,這需要他的時間和感情,他會覺得很煩。

「還是要平安舒適。」薩特思韋特先生堅決地說——這才是重要的。

最後一點思緒提醒他想起了今天早上他收到的一封信。他從口袋中掏出那封信來,重讀了一遍,愉快地欣賞著信的內容。首先,這封信是一位公爵夫人寫給他的,薩特思韋特先生喜歡收到公爵夫人的來信。事實是,信一開頭就是要求他給慈善事業一大筆贊助,否則她根本不會寫這封信。

但其措辭非常和氣,所以薩特思韋特先生能夠搪塞過去第一個事實。

所以您拋棄了里維埃拉,公爵夫人寫道。您的這座島嶼像什麼?便宜?今年,卡諾奇不道德地提高了價格,我不打算再去里維埃拉了。如果您的答覆宜人,我可能會試試您的那座島,儘管我會討厭在船上呆五天。仍然有什麼地方您認為很舒適——就是這樣。您將會成為一個只關心他人和他們的幸福的人。只有一件東西可以救你,薩特思韋特先生,那就是您對其他人的事情那狂熱的興趣……

薩特思韋特先生折好信,他的面前栩栩如生地浮現出了公爵夫人的音容笑貌。她的吝嗇,令人意想不到的,讓人害怕的仁慈和藹,她刻薄的舌頭,不屈不撓的毅力。

毅力!每個人都需要毅力。他又拿出一封貼著德國郵票的信一是他很喜歡的年輕歌唱家寫的。那是一封充滿感激和深情的信。

「我該怎麼謝謝你呢,親愛的薩特思韋特先生?事情看起來太不可思議了,以致很難讓人想到幾天後我就要演唱伊索爾達這個角色了……」

很遺憾她的首次登台將演伊索爾達。奧爾加是個迷人、勤奮的孩子,有著悅耳的嗓音,但沒有樂律。他自顧自地哼了起來。「不要發號施令,請設身處地想一想,我,伊索爾達,請求你。」不,這個孩子還沒理解——那種精神——那種不屈不撓的毅力——都表現在那最後一句「唉,伊索爾達」之中。

不管怎樣,他已經為某些人做了些事情。這個島嶼令他沮喪——為什麼,哦:為什麼他放著里維埃拉不去,他對那兒是那麼熟悉,他在那兒也是眾所周知。在這兒沒有人對他感興趣。好像沒有人意識到這是薩特思韋特先生——公爵夫人們、伯爵夫人們,歌唱家們和作家們的朋友。這個島上沒有任何人有什麼社會影響或有什麼藝術造詣。大多數人們連續七年、十四年或是二十一年去過那兒,自負,而且順理成章地認為自己身份不一般。

薩特思韋特先生深深地嘆了口氣,繼續從飯店朝下面蜿蜒的小港口走去。他走的這條路兩旁種滿了葉子花——

一大片色彩艷麗的猩紅在迎風招展,這使他覺得比以往更蒼老,更陰鬱。

「我越來越老了,」他小聲道,「我變得蒼老而疲倦。」

當他經過了那片葉子花,朝那條盡頭就是藍色大海的白色街道走去時,他高興了起來。一條髒兮兮的狗蹲在路中央,打著哈欠,在陽光下伸著懶腰。非常舒服地伸展了一會兒四肢,又蹲下來開心地刨了一通。然後它站起來,抖了抖身子,向四周搜尋看有沒有什麼生活賜給它的好東西。

路旁有一個垃圾堆,它高興地過去嗅了嗅。果然,它的鼻子沒有騙它!如此濃烈的腐爛氣味甚至超過了它的預料:

它興趣愈來愈濃地嗅著,然後突然縱情地躺在地上,又極度興奮地在那個垃圾堆上打著滾。顯然這個上午是狗的天堂!

最後累了,它站起來,又溜達到了路中央。然後,沒有一點警告,一輛破舊的小汽車橫衝直撞地從拐角處賓士而來,壓過它的全身,毫不理會地繼續走了。

那條狗站起來,站著凝視了薩特思韋特先生一分鐘,眼睛裡是茫然無聲的責備,然後倒下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走過去,彎下身子,那條狗死了。他繼續走他的路,感嘆著生活的悲哀和殘酷。那條狗眼裡那奇怪的無聲的責備:「哦!世人,」它好像說。「哦!我信任的美好的世界。你為什麼如此對待我?」

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朝前走,經過那些棕櫚樹,和零散座落的白房子;走過黑色的熔岩海岸;浪花拍岸,聲如雷鳴,在那兒,在很久以前,曾有一位有名的英國游泳者被海水沖走,淹死了;經過岩石砌的池子,孩子們和上了年紀的女士們正在水裡上下跳動,說是在沐浴;沿著那條陡峭的路蜿蜒上至懸崖的頂端。在懸崖的末端是所房子,大概被稱作拉巴斯。一所白色的房子,淡綠色的百葉宙緊閉著,一個雜亂美麗的花園,和一條兩側栽滿了柏木的人行道,通向懸崖盡頭的高原。在那兒你可以俯瞰下面湛藍的大海。

薩特思韋特先生來的就是這個地點。他非常喜歡拉巴斯的那個花園。他從來沒有進過那個別墅。那兒看上去總是沒人居住。曼紐爾,那個西班牙園丁,揮動著手臂和人道早安,殷勤地送給女士們一束鮮花,送男士們一枝鮮花別在鈕孔上。他黝黑的臉上笑容滿面。

有時候,薩特思韋特先生自己在腦子裡編造關於那所別墅主人的故事。他喜歡的猜測是:一個西班牙舞蹈家,曾因她的美貌聞名世界,隱居在此,為的是永遠不讓世人知道她不再美麗了。

他想像著她在薄暮時分從房子里走出來,走過花園。有時他禁不住想問問曼紐爾事實上是怎麼回事,但他抵制住了這個誘惑。他更喜歡想像。

薩特思韋特先生和曼紐爾說了幾句話,彬彬有禮地接受了一枝桔色的玫瑰花苞,繼續朝前走在那條通向大海的柏木小徑上。坐在那兒感覺非常好——處在虛無的邊緣—下面是陡峭的險壁。這使他想起了特里斯坦和伊索爾達,想起了第三幕開始的特里斯坦和科溫諾——那孤獨的等待和伊索爾達從海里奔過來,特里斯坦死在她的懷中。

(不,小奧爾加永遠不會具有演伊索爾達的素質。康沃爾的伊索爾達,那個高貴的仇恨者和高貴的愛人……)他打了個寒顫。他覺得蒼老,沮喪,孤單……他從生活中得到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和街上那條狗差不了多少一個意想不到的聲音把他從沉思中喚了起來。他沒有聽見柏木道上的腳步聲,使他意識到有人過來的是英語的一個單音節詞「該死」。

他四下一看,發現一個年輕人正帶著明顯的驚訝和失望盯著他。薩特思韋特先生馬上認出了這個人,他是前一天到達的,多少引起了薩特思韋特的興趣。薩特思韋特先生稱他是個年輕人——因為和飯店裡的大多數因循守舊的保守分子相比,他是個年輕人,但他無疑永遠不可能再回到四十歲了,而且可能已經快五十歲了。然而儘管這樣,年輕人這個名詞適合他——薩特思韋特先生對這類事情的判斷總是對的——他給人一種未成熟的印象。這個陌生人給人的感覺就好像許多完全成年的狗還有點幼年時期的特性。

薩特思韋持先生心想:「這個男人確實從來沒有長大過——嚴格地說。」

然而在他身上,並沒有任何彼得·潘尼詩 的影子。他保養得很好——幾乎是豐滿,他給人一種感覺:他總是在物質上生活得非常舒適,而且否認自己不快樂或不滿足。他有一雙棕色的眼睛——非常圓——金色的頭髮開始變灰——

有一點鬍子,紅潤的面龐。

使薩特思韋特先生困惑的是:是什麼把他帶到了這個島上。他能想像出此人射擊、打獵、打馬球或是高爾夫球和網球、和漂亮女人做愛。但在這個島上沒有任何東西可射可獵,除了高爾夫——槌球遊戲沒有任何娛樂活動,而離得最近的漂亮女人就是上了年紀的芭芭·金德斯利小姐了。當然也有藝術家們,美麗的景色吸引了他們,但薩特思韋特先生很肯定這個年輕人不是藝術家。他顯然是個門外漢。

正當他在腦子裡思慮這些問題時,對方說話了,多少有點嫌晚地意識到他誠摯的開口可能容易招致指責。

「請您再說一遍,」他有點窘地說道,「事實上,我被——哦,嚇了一跳。我沒想到有人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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