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隻瞎老鼠

天氣很冷。天空黑沉沉的,快下雪了。

一個身穿深色大衣,用圍巾團團蒙著臉,又把帽子拉下蓋到眼睛上的人,沿著加爾維大街走來,登上七十四號門的台階。他按了按電鈴,鈴聲就在地下室刺耳地響起來。

凱西太太正忙著洗衣服,惡聲惡氣地說:「這電鈴真討厭!永遠也沒個安寧日子!」

她呼哧呼哧地微微喘著走上地下室的樓梯,把門打開。

門外,天際低沉,一個男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這影子低聲問道:「你是里昂夫人嗎?」 「三樓。」凱西太太說。「你上去吧!是約好等著你的嗎?」這個男子慢慢地搖搖頭。「哦,那就上去敲門吧!」

她看著他登上鋪著破地毯的樓梯。事後,她說他「給她一種滑稽可笑的感覺」。但實際上她卻以為他必定得了重感冒,所以才會那樣哼哼唧唧的——那樣的天氣,得感冒也是不足為怪的。

當這個男子走到樓梯拐彎的地方時,他開始低聲地吹起口哨來,調子是《三隻瞎老鼠》。

莫莉·戴維斯往街面上退了幾步,抬頭瞧著門旁剛油漆好的招牌

蒙克斯威爾家庭公寓

她滿意地點點頭。看來倒像個樣子,的確像個樣子,也許可以說差不多像個樣子。「公寓」的「公」字寫歪了一點兒,「寓」字寫得有些擠,但總的說來,賈爾斯寫得還挺不錯。賈爾斯確實是非常精明能幹的,這也會做,那也能行。她總是不斷發現她丈夫的優點。他很少談自己,以至於他的多才多藝只能靠她自己去逐漸有所發現。人們都這麼說,退伍海軍軍人總是「心靈手巧」的。

且說,賈爾斯要從事他們新開張的業務,無疑是需要有他這一身本領的。說起開家庭公寓,她和賈爾斯比誰都外行。但是,這一定挺有趣,而且確實解決了他們安家的問題。

開旅館的主意是莫莉提出來的。她的姑母凱瑟琳去世時,律師曾來信通知她說,她姑母把蒙克斯威爾莊園作為遺產贈給了她。最初,這對年輕夫婦很自然地想把它賣掉。賈爾斯問道:「這所房子是什麼樣子的?」莫莉回答說:「啊,一座老房子,很大,布局雜亂,滿屋子維多利亞時代笨重的舊傢具。花園倒挺不錯,可是打第一次世界大戰以來,只剩下一個老園丁照管,庭院已經荒蕪得不成樣子。」

於是他們決定把它賣出去,只留下夠布置一座小房子或一套公寓住宅用的傢具。

但是他們立刻碰到了兩個困難:首先是找不到一處小房子或一套公寓來安頓自己的家;其次是這些傢具都過於笨重。

「好吧!」莫莉說,「那就只好全部賣掉算了。我想是賣得出去的吧?」

掮客向他們保證說,現在什麼都賣得出去。

「很有可能,」他說,「有人會買下來開個旅館或家庭公寓,這一來,就會連帶把傢具也全部買下。幸好房子維修得很不錯。戰前不久,已故的艾默莉小姐才大修過,安裝了現代化設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損壞。對,是這樣,房子還是完好的。」

就在這個時候莫莉才打定了主意。

「賈爾斯,」她說道,「我們幹嗎不自己用它來開個家庭公寓呢?」

起初,她丈夫對這主意只是置之一笑,但是莫莉堅持著要這樣做。

「一開始嘛,房客不要多。這座房子容易管理——屋裡有暖氣,寢室里有冷熱水,廚房內有煤氣爐。我們還可以養雞,養鴨,這就有了蛋,還可以自己種點蔬菜。」

「誰來做這些活計?找傭人不是很困難嗎?」

「哦,我們自己來做。不管在哪兒過日子,反正都得做,多幾個人不見得事情就真的多起來。開張以後,也許要找個女佣人。只要我們有五個客人,每星期交七個幾尼,那——」莫莉打起如意算盤來了。

「你想想看,賈爾斯!」她最後說,「它是我們自己的房子。裡面的一切也是我們自己的。真的,我們要想另找個住處,我看一年半載大概是辦不到的。」

賈爾斯承認是那麼回事。自從匆匆忙忙結婚以來,他們在一塊兒的時間是那麼少,他們倆都渴望有個家能安頓下來。

雄心勃勃的實踐就這樣開始了。本地報紙和《泰晤士報》都登了徵求房客的廣告,於是,訂房間的信一封接著一封相繼投來。

今天,第一個房客就要光臨。賈爾斯一清早就駕車出去買軍用鐵絲網,據廣告登載,郡里另一頭有貨。莫莉則聲言要步行到村裡去再買點什麼東西。

惟有天公不作美。最近兩天來一直冷得夠嗆,而現在乾脆下起雪來了。莫莉急急忙忙趕著路,鵝毛大雪飄落在她的肩膀和發亮的捲髮上。氣象預報說天氣很壞,有大雪。

她擔心所有的管道會凍結。如果一開張就碰上倒楣事,那就太糟糕了。她看了看手錶,喝茶的時候已經過了。不知賈爾斯回家沒有?她不在家他會感到奇怪嗎?

她會說:「有些東西忘了買,不得不到村裡再走一趟。」他就會笑著說:「又是罐頭吧?」

罐頭是他們之間的一個笑談。他們一看到罐頭食品就買,食品間里現在確實已存了很多,要用時有的是。

莫莉愁眉苦臉地望了望天空。好像馬上就要用這些罐頭似的。

屋裡沒人。賈爾斯還沒有回來。莫莉先走進廚房,然後上樓去,又到新收拾的房間里走了一轉。博伊爾太太住南屋,床是桃花心木的,有四根床頭柱。梅特卡夫少校住那間藍色的房間,傢具是橡木製的。雷恩先生住東屋,窗子是老虎窗。所有的房間都顯得很別緻——可喜的是凱瑟琳姑媽留下了一大堆亞麻布床單和被單什麼的。莫莉把床上的罩單弄弄平,然後又下樓去。天快黑了。房子突然變得非常沉寂、空蕩。這座孤零零的房子,離一個小村子兩哩地。照莫莉的說法,離哪兒都有兩哩。

她也曾常常一個人呆在家裡,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孤獨。

雪花打在窗玻璃上,發出一種聽起來不自在的沙沙聲。要是賈爾斯回不來——要是積雪太厚,車子開不走呢?要是她不得不一個人呆在這兒——也許是一連好幾天地一個人呆著呢?

她四下環顧了一陣子廚房——這是個令人滿意的大廚房,似乎也得有一位令人滿意的大廚師來操刀掌勺。她啃著硬麵包喝著紅茶,牙齒有節奏地嚼著——她需要一個高個兒的年紀大一點的客廳女僕,再加一個紅臉蛋兒的豐滿的女僕作她的左右手,案桌對面還需要有個幫廚女僕能唯唯諾諾地聽從她的兩個上司的使喚。但眼下的情況並不是這樣,只有她——莫莉·戴維斯——在扮演著一個看來她還極不自然的角色。這時,她覺得她的整個一生似乎並不實在——賈爾斯似乎也是如此。她是在演戲——僅僅是演戲而已。

一個影子掠過窗戶,嚇了她一跳——有個陌生人穿過雪地走了過來。她聽到側門的開門聲。陌生人站在敞開的門廳里,撣著身上的雪花。這個從不相識的人走進了這所空蕩蕩的房子。

突然間,她的幻覺消失了。

「哦,賈爾斯,」她叫道,「你回來了,我真高興!」

「呃,親愛的!多討厭的天氣!天呀,我真凍壞了!」

他跺跺腳,哈口氣暖暖手。

賈爾斯一進門總是習慣地把大衣撂在橡木箱上,莫莉把它拿起來掛上衣架,再從塞得鼓鼓的大衣口袋裡掏出圍巾、報紙、一團線,還有揉成團的早班郵件。她走進廚房時,把這些東西擱在櫥櫃里,又把茶壺放在煤氣爐上。

「弄到鐵絲網了嗎?」她問道,「去了這麼久才回來!」

「不對路,用不上。我又到別處看了看,也沒有合用的。你在家幹什麼來著?還沒有房客來吧?」

「博伊爾太太要明天才來。」

「梅特卡夫少校和雷恩先生今天應該到的。」

「梅特卡夫少校寄來個明信片,說明天才能到。」

「那就只有我們倆同雷恩先生吃晚飯了。你看雷恩會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看準是個斯斯文文的退休的文職人員。」

「不,我想他是個藝術家。」

「要是這樣的話,」賈爾斯說,「最好叫他預付一星期房租。」

「哦,別那樣,賈爾斯,他們是帶行李來的。如果他們付不出房租,我們可以扣下行李。」

「可是如果他們的行李是報紙包的石頭呢?說真的,莫莉,開家庭公寓這個行道,我們確實是什麼也不懂。但願他們看不出我們兩個這樣外行!」

「博伊爾太太會看出來的,」莫莉說,「她就是那種女人。」

「你怎麼知道?你又沒見過她!」

莫莉轉過臉去。她把一張報紙鋪在桌上,拿出一些干乳酪,動手切成碎片。

「要做什麼?」她丈夫問道。

「我要做威爾士乾酪麵包,」莫莉說,「麵包屑加上土豆泥,再加一點兒乾酪,就是威爾士乾酪麵包。」

「誰說你不是個出色的大師傅?」她的丈夫稱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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