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潛龍

越近島嶼,陸漸心跳越疾,那島嶼就如一塊巨大磁石,將他的心牢牢吸引,陸漸不自覺緊扳數槳,逼近島岸,未及靠近,便抱著姚晴跳入海中,踏浪飛奔,一道煙搶上海灘,驚得灘上鷗鳥撲翅亂飛。

島嶼已荒了兩百年長短,除了飛鳥,再無人蹤獸跡,只見古木參天,靜穆幽深,粗大枝幹,枝枝丫丫指向天穹,無言地訴說著這百餘年的風雨孤獨。一條石砌小道蜿蜒東去,雜草叢生,幾乎難辨人造痕迹。

陸漸沿著小道忘我奔突,目前綠意蔥籠,耳邊風聲凄凄,一般無形的潛力,將前路上的橫枝斜柯絞得粉碎,碎葉亂舞,到他身前尺許,又被彈開。陸漸一顆心盡已系在姚晴身上,對這奇異景象渾然不覺,不多時,便登上一座山丘,石路已絕,四顧蒼茫。茫然間,忽聽遠處叮叮微響,既似塔上風鈴,又如檐下鐵馬。

陸漸心頭微動,循聲注目,只見風吹林開,樹濤悅耳,橫斜樹影間綽約露出一角石樓。陸漸喜得歡叫一聲,跳將起來,身如龍騰,向那石樓如飛趕去。

里許路程轉眼即過,石樓通身顯露眼前,那樓依林而建,高有兩層,橫直不過六七丈光景,形制一如中華,萋萋荒草,掩至門前,二樓窗戶未閉,面海而開,樓檐掛著一串鐵馬,鐵鏽斑斑,飽經歲月侵蝕,仍然迎風叮嚀。

陸漸站在這無名石樓前,不知怎的,便覺一股古樸蒼涼之意撲面而來,不由得怔忡片刻,方才卸開門閂,推門而入。

樓里甚是簡陋,木桌木凳,久經風蝕蟲蛀,早已朽敗,唯獨幾件石器留存完好,細細辨認,也不過是些石臼葯杵,石磨石碾,還有一張大大的石桌,積滿灰塵。

陸漸一無所得,心中失望,快步登上二樓,驚得樓上撲簌簌鳥雀亂飛,羽毛四散。敢情歷經多年,樓中已成海鳥巢穴,遍地羽毛糞便,臭氣熏天。游目四顧,陸漸心頭驀地一涼,幾乎便停止跳動。原來,左面牆上,一排書架狼藉不堪,書頁早被鳥雀撕扯殆盡,僅余滿地紙屑。

陸漸呆了一會兒,放下姚晴,撲到書架之前,發瘋似的翻找,然而除了一地碎屑,再無一紙完整書頁,紙屑上沾滿灰塵鳥屎,黃不黃,白不白,哪兒辯得出字跡呢?陸漸沉默時許,陡然發出一聲撕肝裂肺的號叫,雙手緊緊攥住那堆碎紙,指甲入肉,鮮血淋漓,一點一點,滴落在地。

哀號聲遠遠傳出,海風陣陣,悠悠而至。檐下鐵馬相擊,發出悅耳鳴聲,似在安慰樓中人的痛苦,樹上鳥兒婉轉,又似訴說歲月的無情。陸漸腦中一片混亂,臉上涼冰冰的,不知不覺,已掛滿淚水,就在這時,忽聽身後傳來低低吟聲。

呻吟入耳,陸漸陡然還醒,慌忙轉過身來,抱過姚晴,只見她蛾眉顫動,似乎極為痛苦,陸漸忙將大金剛神力傳了過去。過了好一陣子,姚晴的眉頭才慢慢舒展開來,又過片刻,終於睜開。

陸漸悲喜交集,悲的是醫書盡毀,救治無望,喜的卻是多日以來,姚晴第一次蘇醒,在她眼裡,散發著一股子異樣神采,蒼白的雙頰,不知為何也泛起淡淡紅暈。

兩人四目相對,陸漸心頭凄惶起來,他隱隱明白,這一次,姚晴當是迴光返照,就如落日西沉的絢爛,在最短的時刻里,這個女子殘餘的活力就會揮霍殆盡。陸漸眼角發酸,胸中悲慟之意鋪天蓋地而來,可又怕姚晴傷心,不敢痛苦,強笑一笑,柔聲道:「阿晴,我們,我們到地方啦,這裡就是西崑崙的故居,待我找到《相忘集》就來救你。」

姚晴望著他,似笑非笑,驀地嘆了口氣,輕輕道:「陸漸啊……你從來騙不了人的,你的臉在笑,眼裡卻在哭呢……」陸漸急忙抹一下眼,說道:「我哪兒哭了,眼淚也沒有一滴……」姚晴笑道:「傻子,別閑話,我,我累的,說一句就少一句……」陸漸點點頭,眼眶裡卻是一酸,只有轉過頭,向著窗外長長吸了口氣,轉過頭來欲要再笑,卻再也笑不出來。

姚晴見他似哭似笑的樣子,心中一陣難過,欲要舉手撫他面頰,身子卻似空的,沒有一點力氣,只得嘆了口氣,說道:「傻子,我好累啊,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

陸漸凄楚道:「阿晴,你為何要提這個死字呢?你死了,我怎麼辦……我又怎麼辦呢?」姚晴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可我盡了力啦,這些日子,活得好辛苦。你記得那天在水井邊,臭狐狸對我說的悄悄話么?因為這句話,我才能活到今天。」

陸漸心中茫然,問道:「他對你說了什麼?」姚晴重重喘了一口氣,說道:「他,他說,我這樣一個醜樣子,要是死了,在你心裡,永遠只會記得我這個樣子……」陸漸大怒,叫道:「他胡說八道,我這就找他去……」說罷便要掙起,姚晴急道:「別……」一急之下,又是喘不過氣來,陸漸急忙俯身給她度入內力,姚晴緩過一口氣,說道:「陸漸,你別怪他,其實呢,他說的都是我的心裡話,你就不如他,不懂我們女孩兒的心思……」陸漸苦笑道:「什麼心思呢?」

姚晴盯著他,微笑著嘆了口氣,絮絮說道:「丑啊美的,我本是不在乎的,要不然,怎會扮成醜奴兒呢?可如今卻不成啦,『女為悅己者容』,我有了心愛的人,就總想讓他看到我最好看的模樣,你,你還記得柳鶯鶯祖師的故事么……」陸漸點頭道:「記得。」

姚晴輕輕嘆息一聲:「只有我們女孩兒才明白她的苦心,她為何要千辛萬苦保住容顏,至死不衰呢?其實啊,在她心底,始終盼著有那麼一天,西崑崙還會回到她的身邊,她希望那時候,在最心愛的男人眼裡,自己仍是那麼好看……」說到這兒,她苦笑了一下,嘆道,「人們……都說柳祖師是位奇女子,可我看呀,她只是一個傻女孩兒,就和我一樣的傻……」說到這裡,她閉上眼睛,淚走如珠,順著眼角緩緩滴下。

過了好一會兒,她張開眼睛,卻見陸漸張著大嘴,滿臉是淚,已是泣不成聲,姚晴心中大慟,想要為他拭淚,仍無力氣,只得道:「陸漸,那串貝殼項鏈還在么?」陸漸一怔,還醒過來,伸手入懷,從貼肉處取下那條項鏈。姚晴笑道:「你還留著?」陸漸臉一熱,道:「我,我……」姚晴道:「你什麼,還不給我戴上?」

陸漸又是一怔,將項鏈戴在姚晴頸上,姚晴問道:「這樣子好看么?」陸漸拚命點頭:「好看,好看。」姚晴粲然一笑,說道:「陸漸,這樣子就好,無論死活,我都不後悔,一路上,我儘力了,你也儘力了,還有,還有臭狐狸,他是最苦最累的人,若我死了,你,你別怪他。」

陸漸一陣心酸,嘆道:「我怎會怪他呢,此生有谷縝做兄弟,是我陸漸之幸……」說道這兒,隱約聽到樓梯上一陣微響,似有人至,但陸漸此時心傷愛侶,雖然聽到,也沒十分放在心上。

來的正是谷縝,他到了樓梯口,見到樓上情形,又聽到二人訣別,心中亦是難過極了,聽到最後兩句,再也按捺不住,退到樓下,扶著那張石桌,渾身發軟,幾乎癱倒在地。

確如姚晴所言,此次西行,谷縝最苦最累,不但身子勞苦,心亦疲累到極處,幾乎窮盡平生所有才智,調動一切可調之人,調動一切可調之物,成就前無古人之壯舉,月半功夫,跨越數萬里。其實這也不算什麼,最苦的是,明明困難極了,還要在人前做出輕鬆樣子,鼓舞眾人鬥志。不料經歷如此之多,來到此間,卻又是見到如此結果。

一時間,谷縝只覺得滿嘴苦澀,生平第一次嘗到「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的滋味,真可謂智力俱窮,沮喪透頂,雙手攥著桌沿緣,指尖幾乎沁出血來,心中翻來覆去只有一個念頭:「大哥視我為兄弟,我卻這麼沒用……大哥視我為兄弟,我卻這麼沒用……」不知不覺,眼前模糊一片,一滴眼淚順頰滑落,滴在桌面,塵埃化開,透出細微莫辨的花紋。

谷縝心細如髮,一向觀察入微,縱在此時,仍是機警非常,一眼瞧出異樣,忍不住伸手拂開灰塵,發覺那些細密花紋一非雕刻,二非文字,而是一副水勢圖。谷縝心頭微動,攢袖拭盡灰塵,但見石桌頂端,刻著「海陣圖」三字,凝神細看,圖中所繪,正是之前經過那片水陣,陣中礁石無一不備,六尊石猴也以圖像表明,就是小島方位,也是一目了然。

谷縝看了一陣,大覺失望,猜想這海陣圖或是當年西崑崙父子、祖孫推演陣法之處,入陣之前看到卻是極好的,而今破陣至此,這幅海圖實已無用。當下撇在一旁,蹲在地上,托腮苦思:「如今五條線索,尚存『蛇窟』,難道說這島上還有毒蛇窟穴?可我一路行來,只見飛鳥,絕無野獸爬蟲的痕迹。前四條線索都是彼此關聯,按理說,蛇窟也不該例外,必與『猿斗尾』大有關聯……猿斗尾,猿……斗尾……」

「猿斗尾?猿斗……」谷縝又驚又喜,心念疾轉,「原來這三個字竟是雙關之意,一指石猴之尾,二指這石猴暗合北斗七星之數,不過此間只有六隻石猴,北斗七星,還缺其一,天樞、天璇、天璣、玉衡、開陽、搖光,以勺為首,以柄作尾,斗尾當然是搖光,圖中缺的也是搖光,北斗七星四季指向不同,但七星之間的距離方位卻是千年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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