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猿斗尾

如此行了一日,金烏又落,薛耳谷縝均是疲憊不堪,陸漸心系姚晴,也不耐久處桶中,便與青娥換過,谷縝多日來幾乎不曾睡過,意疲神弛,支撐不住,便叫來德雷克,令其掌舵,自己則坐到一邊運功調息。

陸漸回了艙內,姚晴仍處昏迷,伸手探她口鼻,呼吸雖然輕細,卻還平穩,脈搏雖然細弱,尚不紊亂,只是頭髮亂蓬蓬的,顯得雙頰格外清瘦。陸漸伸出五指,輕輕掠起姚晴額前亂髮,指尖拂過肌膚,忽然間,一陣莫名悲戚循著五指傳入心田。陸漸心一酸,眼眶又熱又澀,心知再瞧下去,勢必哭出來。當下起身走出艙門,長長吸了一口氣,壓住心中難過,找到仙碧,托她照看姚晴,才又回到甲板。

繁星漫天,四周靜的出奇,陸漸沿著船舷漫步,凝聽風濤,眼望星辰,多日以來,要麼與姚睛相伴,心懷傷感,要麼擔憂前途,焦慮不安,對於四周景物變幻,多半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行程萬里,竟是難得有此閑暇。

走到船尾,德雷克守在舵前,縱是尋常值夜,亦是神采奕奕,身形挺直,雙眼一眨不眨,盯著遠方。陸漸瞧得暗暗點頭:「這少年真有些與眾不同,不論做甚,都是恁地專註,倘若機緣來到,將來必能成就一番大事。」欲要出聲招呼,卻又言語不通,便向德雷克招了招手,微露笑意。

德雷克也點點頭,仍是木無表情,陸漸又打手勢,詢問谷縝何在,德雷克指了指一堆纜繩,陸漸定眼望去,只見谷縝合衣卧在繩索後面,似坐非坐,似躺非躺,既似打坐,又似入睡。原來谷縝唯恐情形有變,不敢遠離,不顧勞苦,露天而眠。

陸漸望著這個兄弟,心中感慨萬千:「若道認真,誰又及得上他,只是這一路肩負千鈞,到底讓他累啦。」當下走上前去,脫下外衣,披在谷縝身上,谷縝睡夢中若有所覺,濃黑長眉微微蹙起,陸漸正要起身,忽覺一股絕大潛力從谷縝身上湧起,那件外衣如被狂風捲起,呼的一聲,直衝而來。

陸漸已達神而明之的境界,驟然遇襲,神通應機而動,大金剛神力湧出體外,兩股真氣半空交擊,外衣進退不能,竟爾定在半空,德雷克望著這咄咄怪事,一時瞠目結舌。

谷縝雖在夢中,八勁齊出,仍是非同小可,大金剛神力與之遭遇,有如冰融雪化,不住消解。陸漸微微一驚,他原本怕傷谷縝,未盡全力,是時不敢大意,雙拳緊握,內力陡增。

周流八勁雖強,谷縝修為卻淺,遠不如萬歸藏那般凌厲,陸漸的真氣卻是雄渾無比,生生不絕,一重未淌,二重又至,有如洪波相疊,愈來愈強,那外衣受不住兩股大力來回撕扯,片片碎裂,紛飛漫空,飄零如蝶。

陸漸眉頭微皺,沉聲道:「谷縝,是我。」他有心喝醒谷縝,這一聲以內力發出,有如獅吼虎嘯,振聾發聵。德雷克在一旁聽見,耳中嗡嗡亂響。誰知谷縝彷彿魘住了,不但不醒,反而將身一挺,魚躍而起,呼的一掌向陸漸拍來。

陸漸驚訝之極,但來掌玄妙無方,無奈之下,只得出手接住。悄沒聲息間,兩人疾如電光石火,已拆了二十餘招。谷縝人氣互馭,出手神出鬼沒,陸漸心懷疑慮,只恐傷他,處處留手,一時連連後退,須臾間已到船舷,身後便是汪洋大海,前方谷縝攻勢卻如驚濤駭浪,一陣陣呼嘯而來。

陸漸進退維谷,一咬牙,驀地右拳送出,拳勁如山,逼住谷縝掌勢,左拳似送非送,引得谷縝揮掌劈來,左臂倏爾圈轉,將來掌鎖住,谷縝餘下一手疾疾來攻,亦被陸漸手臂纏住,輕喝一聲,神力迸發,將谷縝按在當地。

谷縝連掙數下,額上汗如雨落,陡然間一個激靈,張開雙眼,神情迷茫,看到陸漸,心中忽有幾分明白,驀然一股酸軟之意走遍全身,雙膝下屈,幾欲軟倒。陸漸始終留有餘地,勁力含而不吐,見狀收勁,將他輕輕扶了起來。谷縝汗透重衣,訝然道:「我方才做了什麼?」

陸漸苦笑道:「你向我大打出手,幾乎將我逼到海里去。」谷縝心中一驚,皺了皺眉,思索半晌,徐徐道:「方才我夢見萬歸藏了。他就在我的面前,向著我笑,我伸手打他,卻怎麼也打不著。」陸漸心道:「你夢裡打的是萬歸藏,其實是我。」

「奇怪。」谷縝沉吟道:「老頭子方才不像是在夢裡,看得到,摸得著,活靈活現,近在眼前。姥姥的,夢什麼不好,偏偏夢見老頭子,呸,晦氣晦氣……」他喃喃自語,轉身走了幾走,雙腳一定,身子突然僵直,呆了一會兒,轉過頭來,臉上神氣十分怪異,說道:「陸漸,你那日中了六虛毒,和老頭子同氣相求,到底是個什麼情形?」陸漸道:「那件事啊?說也奇怪,只覺丹田一跳,心裡便出現萬歸藏的樣子,彷彿就在左近……」說到這裡,陸漸忽地住口,臉色發白。

谷縝神色凝重,微微點頭道:「老頭子說過,周流六虛功,大制小,強制弱,那日在東島,他便能遙制我體內真氣,委實可怪。或許是我的周流八勁源自老頭子,故能感知,或許就是但凡周流八勁,均能遙相感應……」說到這裡,只覺心煩意亂,再也無心細想其中緣由。

「奇怪。」陸漸沉思道,「要是這樣,前些日子你怎地不覺?」谷縝懊惱道:「這些日子我心急事繁,不曾留意自身,而今回想起來,途中確有幾次丹田跳動,心中出現萬歸藏的影子。但那念頭輕微迅疾,一閃而過,我一時大意,以為念由心生,自然觸發。何況那些感應,都不似今日強烈……」陸漸聽得頭皮發麻,四處望望,大為心虛,搖頭道:「這四周都是海水,他會躲在哪裡?莫非……」說到這兒,他臉色倏地發白,一字字道:「……莫非就在這艘船上?」說完這句,二人四目相對,甲板上一片寂靜,倏爾一股冷風吹過,隱隱傳來浪打船舷的聲音。

忽聽船後一個清軟的聲音道:「上面是部主么?」陸漸微一激靈,心道:「糟糕,我怎麼將他們忘了?」當即俯身道:「薛耳,青娥,你們上來歇一陣。」說著將酒桶拽上甲板,二人渾身濕漉漉的,冷得發抖,說是風浪太大,海水灌進捅里。陸漸忙帶二人回房更衣。谷縝則將眾人召集來,說明此事,眾人均感不可思議,於是兵分兩路,將船隻上下里外搜索一遍,卻不見萬歸藏的蹤跡。虞照沒好氣道:「老弟,你這膽子越發小了,縱然怕了萬歸藏,也不用這麼疑神疑鬼,咋咋呼呼的,不是折騰人么?」

谷縝不耐道:「我說的都是真話,老頭子明明就在不遠。」

「不遠?」虞照冷哼一聲,「這四面空蕩蕩的,除了鳥就是魚,萬老鬼不在船上,難道變成鳥,化了魚?」仙碧也道:「是啊,谷縝你或許多心了些。」谷縝欲辯無語,忽見左飛卿一言不發,走出艙門,縱身躍上中桅頂端,極目眺望。谷縝不覺心頭一動,叫道:「風君侯,你瞧見什麼?」左飛卿道:「天色太暗,看不明白。」寧凝微一沉吟,說道:「我來試試。」仙碧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笑道:「是啦,色空玄瞳,夜能視物。」寧凝雙頰微微一熱,縱身攀上桅頂,舉目一瞧,失聲叫道:「後面,後面有一艘船。」

下方眾人心頭一沉,這時間,一個聲音由遠而近,隨風而至:「諸位同道,好久不見,可無恙否?」每說一字,那聲音便近一些,說到「否」字,一道青光咻地劃破濃濃夜色,萬歸藏襟袖洒然,傲立船頭。

眾人被他這等神出鬼沒的手段驚得說不出話來,虞照不由得怒道:「萬歸藏,少套近乎,誰是你的同道?」萬歸藏笑了笑,說道:「此同道非彼同道,乃是道路之道,大家同行一條道路尋找潛龍,不是同道是什麼?」他笑語吟吟,但每走一步,眾人心裡便是一跳,霍金斯遠遠瞧見,大感驚奇,暗自咕噥:「這老頭兒是人是鬼,從哪兒鑽出來的?這些中國人古里古怪,莫非都是《天方夜譚》里的魔法師?唉,真是倒霉,頭一次載客,就裝了一船怪人,下一回挑乘客,管他是中國人,摩爾人,阿拉伯人還是印度人,統統不要……」

思忖間,萬歸藏走到帆下,拍了拍桅杆,目光射來,用英格蘭語笑道:「真是一艘好船,比我那艘可快得多了,船長先生,你有這等快船,我教你一個法兒,包你能賺大錢,比你國女王還要豪富。」他將英國說得流暢自如,已是一奇,又說有富可敵國的法兒,更叫霍金斯驚詫不已。

仙碧忍不住低聲道:「奇了怪了,我認識萬歸藏好多年,竟不知他會說英格蘭語,小時候我娘和爹議論他時,怕他聽到,常用英格蘭語交談,萬歸藏雖然聽到,也從沒理會過。」

谷縝淡然道:「老頭子精通九國夷語,一個英格蘭語又算什麼?」

仙碧吃了一驚,眼中的萬歸藏越發難以捉摸,忍不住道:「萬歸藏,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萬歸藏瞧她一眼,嘆道:「小碧兒,你就這麼直呼我名,也不肯叫我一聲義父么?」

仙碧微微一怔,搖頭道:「你殺死左城主的那一日,仙碧的義父就已死了,東島上重見你的那一刻,我真想你死了才好,你若死了,就還是我的義父,你活著……」說到這兒,她嗓子微微一哽,雙眼浮現蒙蒙淚光。

萬歸藏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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