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情義

樹木倒橫,斷草紛飛,二勁相交,拳風倏爾崩散。陸漸聳身後退,眼前人影忽地一閃。萬歸藏如鬼如魅,猝然逼近。陸漸運肘橫擊,卻被萬歸藏一掌挑中肘尖。陸漸渾身陡震,五臟如焚,護體真氣幾欲潰散,遂借他一挑之力,翻身後掠,拔足飛奔。

「又逃么?」萬歸藏笑聲輕揚,如在耳畔,「打不過就逃,也是魚和尚教的?」話語聲中,風聲逼近,陸漸如芒在背,足下卻不敢稍停。

這麼打打走走,二人糾纏了已有大半月長短。陸漸屢戰屢敗,但也學得乖了,決不死纏蠻打,稍落下風,即刻逃命,任憑萬歸藏如何挖苦挑釁,總不與之一決生死。金剛六相縱然不敵「周流六虛功」,只逃不打,卻也大有餘地。陸漸明白,萬歸藏視自己為心腹大患,一日殺不了自己,一日不會抽身離開,只消將他纏住,戚繼光便有取勝機會。

萬歸藏本意擒住陸漸,打斷他的手腳,捏斷他的經脈,叫他無處可去,自生自滅。誰知陸漸豁然開竅,不計勝敗榮辱,不再硬擋硬打,一沾即走,專揀險峰絕壑躲藏。他有大金剛神力和劫力防身,攀山若飛,入水像魚,穿岩洞石,無所不至。萬歸藏幾度將他逼入險境,陸漸卻總能絕處逢生,自金剛六相中生出種種變化,脫身逃命。

陸漸精進之快,萬歸藏亦覺吃驚,心想同為逃命,這少年的機變比起當年的穀神通頗有不如,但武功之強已然勝之,此人不除,來日必成大患。想到這裡,不辭勞苦,尾隨窮追。

一追一逃,兩人路上交手不下百回,甚至一日十餘戰,陸漸縱然不敵,卻總能死中求活,逃出生天。兩人自從江西南下,繞經梅嶺,由粵北進入閩中,在武夷山中游斗兩日,又經閩北北上,進入浙江境內。

大半月中,陸漸食不果腹,睡不安寢,無論如何躲藏,一個時辰之內,萬歸藏必然趕至,有時餓了,便采些黃精鬆子、山菌野果,邊走邊吃;渴了,便掬兩口涼水;困了,也不敢倒下睡覺,只靠著大樹巨石,站著打盹。有時萬歸藏逼得太緊,數日不飲不食、不眠不休也是常事。

雖說艱難至極,但陸漸平生歷盡苦難,這逃亡之苦,也未必及得上黑天劫的苦楚,有時候困極累極,餓極渴極,便以「唯我獨尊之相」強自振奮精神,以「極樂童子之相」激發體內生機,以「明月清風之相」舒緩驚懼,以「九淵九審之相」窺敵蹤跡,以「萬法空寂之相」隱蔽痕迹,萬不得已,則以「大愚大拙之相」奮起反擊。

打半月下來,陸漸衣衫襤褸,幾不蔽體,人亦消瘦多多,然而脂肉減少,筋骨卻日益精堅,精神不但未曾衰減,反而益發健旺,因為身處至險至危,面對的又是絕世強敵,氣質也生出了極大變化,村氣消磨殆盡,神氣日益內斂,目光有如虎豹鷹隼,動如風,靜如山,儼然已有高手風範。

進入浙江境內,是日陸漸遁入一座漁村,隱匿不見。萬歸藏明知他必在左近,但「萬法空寂之相」委實神妙,以萬歸藏之能,也往往無法感知。他久尋不得,焦躁起來,眼瞧海邊有一個孩童拾撿貝殼,當即上前,捉將起來,舉過頭頂,厲聲道:「陸小子,給我滾出來,若不然,叫這小娃兒粉身碎骨。」

那孩童掙扎不開,嚇得哇哇大哭,萬歸藏冷哼一聲,作勢要擲,忽見陸漸從一塊礁石後轉了出來,揚聲道:「萬歸藏,你一代宗師,也好意思欺負小孩兒么?」

這一計萬歸藏原本早已想到,知道一旦用出,以陸漸的性子必會現身,但他自顧身份,若以此法逼出陸漸,一來顯不出自身高明,二來傳將出去,有辱身份,但這般追逐曠日持久,實在不是長久之計,事到如今,必要作個了斷。

他性子果決,只要用出這一計,榮辱之事便不放在心上,聞言微微一笑,點了孩童穴道,拋在一邊,哈哈笑道:「小子,這次不分勝負,可不許走了。要不然,這小娃娃可是沒命。」

陸漸心知萬歸藏心狠手辣,難免不會說到做到,見那小孩神色驚恐,啼哭不已,只得打消逃走念頭,縱身上前,兩人便在海邊交起手來。

半月來,陸漸神通精進,以至於神融氣合,無所不至,但唯獨抵擋不住萬歸藏的真氣。二人真氣一交,「大金剛神力」立時土崩瓦解,無法凝聚,更別說變化傷敵了。陸漸對此冥思苦想,始終不得其要,唯一能做的便是灌注精神,避實擊虛,竭力避開萬歸藏的真氣,但二人均是一代高手,生死相搏之時想要全然避開對方真氣,真如白日做夢一般,此次也不例外,陸漸窮極所能,支撐了二十餘招,終被萬歸藏摧破神通,一掌擊在後心要害。

這一掌雖不致死,亦讓陸漸委頓撲地,口吐鮮血,方要掙起,萬歸藏手起掌落,二掌又至。陸漸只覺來勢如山,心知難免,索性一動不動,任他拍下。不料掌到頭頂,忽然停住,只聽萬歸藏笑道:「小子,這回服氣了么?」陸漸怒道:「你要殺便殺,叫我服氣,卻是做夢。」

萬歸藏起初確有將陸漸立斃掌下的意思,行將得手,卻又生出猶豫。他苦練武功,但求無敵於天下,二十年前終於得償心愿,從此穩持武林牛耳。然而年歲一久,他對這天下無敵的日子又漸漸生出幾分厭倦,彷彿身懷屠龍之術,無龍可屠,也很寂寞痛苦。穀神通當年之所以能三次逃離他的毒手,一來穀神通確有過人之處,二來萬歸藏見他潛力卓絕,來日必成勁敵,不忍將他一次殺死。就好比下棋,棋逢對手,不免想要多下幾盤,萬歸藏的心思也是如此,故而出手之時,有意無意留了餘地。

此次復出,得知魚和尚、穀神通先後辭世,萬歸藏心中越發寂寞,未能與「天子望氣術」一較高下,更是他生平遺憾,這時候陸漸橫空出世,自穀神通之後,第一個讓他大費周折,只因年歲尚淺,未能悟通某些道理,若是被他悟通,必是難得勁敵。故而事到臨頭,萬歸藏竟有幾分不舍起來。

萬歸藏心中矛盾,默然一陣,笑道:「小子,你若向我低頭認輸,我便再饒你一回如何?」陸漸哼了一聲,昂然不答。萬歸藏笑道:「你神通不弱,骨氣也頗雄壯。只是神通也好,骨氣也罷,用的都不是地方,為了幾個饑民,值得你賠上自己的性命么?」

陸漸道:「你自以為了不起,卻什麼也不懂。你知道餓肚子的滋味嗎?又典賣過自己的兒女嗎?見過嬰兒飢餓,在母親懷裡哇哇大哭嗎?」

萬歸藏冷笑道:「餓肚子也好,賣兒女也罷,都怪他們自己沒本事。中土別的不多,就是人多,死幾個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成大事者不惜小民,自古改朝換代,哪一次不死幾個人,若不死人,哪能讓大明人心渙散,天下大亂?天下不亂,又怎麼改朝換代?若不改朝換代,又怎能實行我思禽祖師『抑儒術,限皇權』的大道?」

陸漸冷笑一聲,大聲道:「既然都是死人,為何要死老百姓,你自己不去死呢?」

萬歸藏目涌怒色,一皺眉,冷笑道:「小娃兒,這話我許你說一次,下不為例。哼,那些老百姓哪能與老夫相比?」他忽地放開陸漸,後退兩步,拾起一枚石子,嗖的一聲,那石子為內力所激,飛起十丈來高,方才落下。

「瞧見了么?」萬歸藏說道,「這天下的百姓不過是地上的泥巴石頭,飛得再高,也比不得天高,終歸是要落下來的。這個天就是我萬歸藏,不明白這個道理,你一輩子也休想勝我。」

陸漸沉默一陣,忽地抓起一把泥土,遠遠丟入海里,波濤一卷,泥土頃刻無痕。陸漸揚聲道:「你瞧見了么?這大海深廣無比,什麼泥巴石頭都能容納。這個海就是我陸漸,你今天不殺我,總有一天,我會用海之道打敗你的天之道。」

萬歸藏瞳孔驟然收縮,目光如針,刺向陸漸,陸漸直面相迎,雙目一眨不眨。

對視良久,萬歸藏忽地哈哈大笑,將袖一拂,朗聲道:「好小子,志氣可嘉,沖你這一句話,我今日就不殺你,也好看看,什麼叫做海之道!」他沉吟時許,忽地抬手,扣住陸漸肩膀,陸漸內傷未愈,無力抵擋,唯有任他抓著,發足飛奔。陸漸忍不住叫道:「那小孩兒……」

萬歸藏冷笑道:「你放心,老夫何等人物,還不至於和這小娃兒為難,再過片刻,穴道自解。」陸漸舒一口氣,道:「你要帶我上哪兒去?」萬歸藏笑而不語。

奔走半日,徑入杭州城中,二人來到西湖邊上,萬歸藏登上一座酒樓,飄然坐下。店夥計快步迎上,笑道:「客官用什麼?」萬歸藏不答,從竹筒中抓起一把筷子,隨手一揮,那竹筷哧哧哧沒入對面雪白粉壁,僅余寸許,九根筷子齊整整擺出三個三角形,大小無二,邊角一同,三者相互嵌合,形狀勻稱古怪。

那夥計臉色大變,向萬歸藏深深一躬,疾步下樓,片刻只聽噔噔噔腳步聲響,一個掌柜上來,俯首便拜,大聲道:「老主人駕到,有失遠迎,該死該死。還請稍移玉趾,隨小的入內商議。」

萬歸藏也不瞧他一眼,淡淡的道:「哪來這麼多臭規矩?我只問你,艾伊絲有消息嗎?」掌柜道:「有的,這裡人多……」萬歸藏移目望去,見眾酒客紛紛張大雙目,瞪視這邊,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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