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兄弟

這時忽聽谷縝大喝一聲,跳將起來。原來時辰已到,「無能勝香」失去效力。谷縝一能動彈,大步走向穀神通,脫下袍子,裹住屍體,橫抱起來。商清影欲要上前,谷縝喝道:「滾開。」聳肩將她撞開,鐵青著臉走到谷萍兒面前,說道:「萍兒,走吧。」

谷萍兒望著屍體,十分恐懼,忍不住倒退兩步,顫聲道:「爹爹,爹爹怎麼啦?」谷縝按捺悲痛,說道:「你別怕,爹爹只是睡著了。」谷萍兒道:「媽媽睡著了,爹爹怎麼也睡著啦?」

谷縝心中一酸:「如今她在世上,便只有我一個親人了。」當即吸一口氣,澀然笑道:「爹爹媽媽自然是一起睡的。」谷萍兒將信將疑,點了點頭,向陸漸招手道:「叔叔,我先走了,下次再找你玩兒。」說罷跟著谷縝向外走去,邊走邊歪著頭,瞧那屍體面容。

商清影望著谷縝背影,心頭滴血也似,較之方才沈秀離去,更痛幾分,欲要叫喊,然而到了口中,只化為喃喃細語:「縝兒,縝兒……」這麼念了幾句,一陣天旋地轉,昏了過去。

陸漸將母親扶在懷裡,望著陸大海,心中茫然。陸大海久經世事,到底老辣一些,說道:「你先帶母親回屋歇息,令尊的後事,我來張羅。」陸漸答應,見五名劫奴也站起身來,便吩咐五人協助陸大海料理喪事,又讓燕未歸召來庄內僕婢,照顧商清影。

夜半時分,商清影方才醒轉,不吃不喝,也不言語,盯著陸漸,死死抓住他手,說什麼也不放開。陸漸無法,只好守在床邊。母子二人默然相對,不發一言,直待玉燭燒盡,商清影總算心力交瘁,沉沉睡去。

陸漸這才抽手,退出卧室,來到庄前,見喜堂紅彩撤盡,白花花立起一座靈堂。望見靈柩,陸漸百感交集。父子兩人本也沒有多少情義,況且沈舟虛的所作所為,陸漸贊成者少,厭惡者多,縱然如此,一想到生身父親就在棺中,他又覺血濃於水,終難割捨,瞧了半晌,眼前漸漸模糊起來。

五名劫奴看到陸漸,紛紛上前行禮。陸漸問道:「我爺爺呢?」莫乙道:「老爺子十分疲憊,我讓他休息去了。」陸漸點了點頭。莫乙又道:「還有一事,尚請主人定奪。」

陸漸擺手道:「主人二字,再也不要提起,從今往後,你們叫我陸漸便是。」眾劫奴面面相對,均不作聲。陸漸道:「我不是劫主,你們也不做劫奴。莫乙、薛耳更與我同過患難,朋友之間,理應直呼姓名。」

眾劫奴仍不作聲,過了半晌,燕未歸悶聲道:「讓我叫主人名字,打死我也不叫。」秦知味也道:「主,主人是主人,奴,奴才是奴才,小奴卑賤,豈敢褻瀆主人大名?要不然,我和狗腿子、鷹勾鼻子仍叫主人,書獃子和豬耳朵自叫名字。」薛耳怒道:「廚子太奸詐,你們都叫主人,我們怎麼能不叫。」

秦知味道:「你,你是你,我是我,無主無奴,秦某不能不講規矩,」說罷向陸漸撲通跪倒,哀求道:「主,主人慈悲,還,還是讓小奴叫您主人罷。」燕未歸、蘇聞香從來少言寡語,見狀也不說話,雙雙跪倒磕頭。

薛耳哇哇大叫:「這三個混帳東西,只顧自己討好主人,卻讓我們大逆不道。」當即屈膝跪倒,連磕三個響頭,砰砰有聲。莫乙神色疑惑,也要跪倒,卻被陸漸扶住,苦笑道:「莫乙,你見識多,快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不叫我主人就成。」

沈舟虛活著之時,城府極深,翻手雲雨,喜怒哀樂極少出自內心,大都因為形勢而定,又時常愛說反話,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然而眾劫奴稍有輕慢,立時便有黑天之劫。此時舊主去世,更換新主,陸漸少年質樸,謙和寬容,和沈舟虛的做派天壤有別,但沈舟虛積威所至,眾劫奴聽這位新主子的言語奇怪,只恐說的又是反話,心想要是答應了,必然惹惱此人,將自己當作立威的靶子。是以陸漸說得越是誠懇,劫奴們越不敢相信,唯獨莫乙、薛耳和陸漸有些交情,知道他的性子,但見眾人如此,也不由疑神疑鬼,不敢標新立異。

陸漸見莫乙仍是躊躇,不由正色道:「莫乙你知道,我以前也是劫奴,吃過黑天劫的苦頭。」莫乙這才略略放心,說道:「老主人臨終前將部主之位傳給了您,我們不叫您主人,叫您部主好了。」

陸漸搖頭道:「我只是接了玉簪,並沒有答應做這天部之主。」莫乙道:「你若不肯做部主,我們只好仍然叫你主人。」陸漸見地上四人神色畏懼,心想不依莫乙之言,他們一定不會罷休,只好說道:「也罷,部主就部主。」

莫乙大喜,向同伴道:「你們還不見過部主。」那四人瞅著他猶豫半晌,稀稀落落叫了幾聲部主,方才起身。陸漸問道:「莫乙,你說有事讓我定奪,卻是何事?」

莫乙道:「老主人是總督幕僚,他這一去,必然驚動官府。若不擬個說法,胡大人問將起來,怕是說不過去。」陸漸深感頭痛,問道:「你有什麼主意?」莫乙道:「我想了想,且報個夜裡暴卒,就說因為沈秀的婚禮大為震怒,引發痼疾,中風去世。只是,這理由須由主母出面來說。」

陸漸想了想,說道:「這事就這麼定。」莫乙又道:「還有一事,請部主隨我來。」說罷秉持蠟燭,當先而行。陸漸只得隨莫乙彎彎曲曲來到書房。書房極大,典籍滿架,也不知有幾千幾萬。莫乙走到東面書櫥前,抽出幾本書冊,露出一面小小八卦,莫乙擰了數匝,書房退開,露出一間密室。

陸漸大為驚奇,忽見莫乙招手,當即跟上,只見密室南牆上又有一面八卦,莫乙再擰,八卦退開,露出一扇三尺見方的暗龕,龕中疊滿書冊。莫乙捧出書冊,遞給陸漸。

陸漸奇道:「這是什麼?」

莫乙道:「這是天部的機密文書,這一本是天部弟子名冊,部主若有這部名冊,即可召集本部弟子。這一本則是天部帳冊。至於這本筆記么,則記載了當今朝野重要人物的事迹性情、闕失陰私。有了這部筆記,到了緊要關頭,不容這些人不俯首帖耳,乖乖聽命。」

陸漸聽得好奇,對著燭火將那筆記翻了幾頁,但見上分士、農、工、商、皇族、武林六卷,各卷記載許多人名,陸漸多不認識,但其上記載了各人的善事惡行,其中不乏種種凶淫惡毒之事。

陸漸瞧了數頁,不勝厭惡,徑自翻到武林卷,上面記載了某門某派、某省某縣的武林人物,及其生平善惡,其中不乏道貌岸然、實則凶毒之輩。陸漸大多不識,一直翻到西城部,當先便見萬歸藏,條目下方均是溢美稱讚之詞,其下條目乃是八部緊要人物,想是避諱,均只寫了性情優劣,並不直書其事。陸漸匆匆瞧罷,再瞧東島卷,穀神通一條下方,寫了他的生平事迹,大抵與陸漸聽到的相符,最末評語卻是「號稱不死,其實不然,為情所困,取之不難」。

陸漸瞧這評語,心中滿不是滋味,再瞧下去,卻是谷縝,略寫其為財神指環主人,「財神」二字以硃筆勾勒,批註:不詳。又寫其弒母淫妹,被困絕獄,亦有批註:疑為冤。

陸漸瞧得心頭一跳,注目下看,看到狄希一條,忽地愣住,只見姓名後寫道:「精於『龍遁』、銃術,號『九變龍王』,性陰沉,淫邪多詭,疑與穀神通後妻白氏有染,且通倭寇,塗炭東南,其所圖不明,似非錢財。」

批語後又寫了狄希殺人越貨,淫人妻女的事實,足有八條之多。最末一條提到谷縝冤情,硃筆批註:疑為此人。

陸漸瞧得心子撲撲亂跳,遍體汗出,忙將這一頁撕下,揣在懷裡,向莫乙道:「這本筆記揭人陰私,倘若不慎落到惡人手裡,藉此要挾,大大不妥。」

莫乙道:「這本筆記,我早已記在心中,部主若感不妥,可以燒掉,將來但有疑問,盡可以詢問小奴。」陸漸道:「如此也好。莫乙,沈,沈先生明知狄希這麼多惡行,怎麼不予揭露?」

莫乙道:「我私心揣度,狄希惡行越多,老主人越不會說,說不定還會替他隱瞞。」陸漸怪道:「為什麼?」莫乙道:「狄希越壞,留在東島禍害越大。老主人秉承萬城主的志向,誓滅東島,東島既有禍害,老主人求之不得,豈有揭發的道理?」

陸漸悵然道:「這心思也忒毒了。」更定決心,找來蠟燭,將那本筆記燒成灰燼。

再瞧帳目,上面儘是數萬兩銀子的出入,陸漸頗為詫異,詢問莫乙緣由。莫乙道:「這些銀子大多是商場上賺,官場上花。而今朝廷內鬥激烈,不用金槍銀馬,休想殺出一條血路。胡總督坐鎮江南,每年少說也得花十多萬兩銀子,才能將上方一一打點,皇帝、太監、妃嬪、嚴閣老、錦衣衛、東西廠、各部尚書御史,或多或少,都要表示。稍有不周,便有彈劾奏摺出來,惹風惹雨,一個不好,官位不保,性命也懸。每到年中、年尾、皇帝誕辰這些時節,老主人都為銀子發愁。這帳簿上的銀子看來雖多,但都是少進多出,上個月為尋白獸、白禽、龍涎香,就花了四萬兩銀子,因此緣故,如今也沒剩多少。」

陸漸嘆道:「這朝廷如此敗壞,真是叫人喪氣。」莫乙道:「老主人也這麼說,但他又說,大明雖然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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