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間世

陸漸留在柏林精舍,陪伴谷萍兒,不知怎的,一旦閑來無事,心裡便浮起姚晴的影子,陸漸萬分苦惱,捫著頭髮,坐在花圃邊發愣。

谷萍兒心智失常,只記得六歲以前的事情,性子天真,有如孩童,看陸漸愁眉苦臉,便拉他一塊兒玩泥巴。

陸漸性子平和,來者不拒,抑且受了谷萍兒笑聲感染,心中悶氣也消散不少。玩了一會兒,谷萍兒忽生頑皮,抓起一把泥巴,抹在陸漸臉上,立時抹了個大花臉。谷萍兒拍手大笑。陸漸也不生氣,見她高興,也撓頭傻笑,偶爾還蹙額掀鼻,做上幾個鬼臉,谷萍兒只覺這位叔叔一舉一動無不滑稽可笑,心中喜歡,咯咯笑個不停。

忽聽有人敲門。陸漸當是精舍中的僕人,起身開門,卻見空無一人,門前放了一個麻袋,裡面動來動去,似有活物。方覺奇怪,谷萍兒也趕出來,看得有趣,便拾了一根樹枝,去捅那袋中之物。剛捅一下,便聽袋中有人罵道:「姓寧的狗東西,又來折磨老子。」

陸漸聽這罵聲耳熟,猛的醒悟,急忙伸手撕破麻袋,從麻袋中立時鑽出一個人來。陸漸喜道:「爺爺。」谷萍兒卻是奇怪:「麻袋變成白鬍子公公了。」陸大海見她手裡樹枝,怒道:「女娃兒,剛才是你捅我?」谷萍兒道:「是呀,我還以為麻袋裡是狗狗。老公公,你在袋子里作甚麼?捉迷藏嗎?」

陸大海聽得有氣,罵道:「我捉你老……」母字尚未出口,便被陸漸捂住了嘴,低聲道:「爺爺,這女孩子頭腦不大清楚,你莫跟她較真。」

陸大海瞅了谷萍兒一眼,大為疑惑。陸漸將他扶起,進了院子,問起他何以到此。陸大海喝了一口茶,才有精神,嘆道:「你那天去衙門理論,我守著魚攤等候,不料寧帳房走過來,跟我招呼。我久不見他,心中奇怪,又見他眼睛瞎了,好不可憐,心生同情,便說:『寧帳房,你等我一會兒,待我賣了魚,請你喝酒。』那姓寧的卻笑著說:『怎麼能要你請酒,我請你才是。』說罷攥住我手,說也奇怪,我被他一攥,便覺渾身發軟,身不由主隨他向前,想要說話,卻有一股氣堵在喉嚨里,一個字也叫不出來。寧帳房拖著我在城裡東轉西轉,最後到了一個黑屋子裡,也不知他使什麼妖法,用指頭在我後腦戳了一下,我便兩眼一黑,人事不知了。」

陸漸道:「那不是妖法,是點穴。」

「點血?」陸大海皺眉道,「血倒是沒流,就是昏沉沉的,醒來卻在馬車裡面……」陸漸恍然大悟:「原來寧不空是用馬車將爺爺運走的,我真糊塗,只顧觀看行人,卻沒搜查過往馬車。」當下又問:「後來呢?」

陸大海道:「後來那寧帳房凶霸霸的,對我不大客氣。我猜到他綁架老子,必有詭計,於是設法逃了一次,但逃了幾百步,便被捉回來。姓寧的也不打我罵我,只將手放在我後心,我渾身上下就跟著了火似的,十分難過,只好求饒。他就問老子還逃不逃?好漢不吃眼前虧,我自然說不逃了,又問他為何要捉老子,他嘴裡哼哼,卻是一個屁也不放。我詢問不出,只好老老實實坐了幾天馬車,停下來時,已到南京了。那姓寧的將我關進一座石頭房子,呆了半日,又來看我,這次身邊跟著一個小丫頭,生得蠻俊的,叫那姓寧的爹爹,哼,原來姓寧的居然還有女兒。只不過那小丫頭比他老子客氣多了,不但問我名字,還親自給我送來好酒好菜,只是奇怪,我喝酒吃肉,她卻在一旁流淚。我問她緣故,她也不說。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這姓寧的都這麼神神秘秘的,好不晦氣。那丫頭既然不肯說,老子也不多問,只管吃他娘,喝他娘,吃飽了就地一躺,呼呼大睡,誰知道一覺醒來,就在麻袋裡了。他奶奶的,你說,這幾天的事情,象不像在做夢啊?」

陸漸點頭道:「我知道啦,寧不空綁架你,寧姑娘救了你,送你來見我。」陸大海撓頭道:「寧不空?寧姑娘?誰啊?」陸漸道:「就是寧帳房和他女兒。」

陸大海哦了一聲,問道:「你認識他們?」陸漸點點頭。陸大海道:「寧帳房綁架我,也和你有關?」陸漸道:「寧不空是我對頭,寧姑娘卻是我朋友。」陸大海眉開眼笑,說道:「朋友?呵呵!那姑娘嘛,人生得俊,性子又好,對我老人家也很尊敬,和她老子大大不同。」陸漸點頭道:「寧姑娘為人很好。」

陸大海一拍大腿,嘆了口氣:「可惜,要是能做我孫兒媳婦,那就更好了。」陸漸聽得這話,面紅耳赤,作聲不得。

陸大海沉浸遐想之中,呆了一會兒,又問道:「是了,寧帳房和你有什麼過節,幹麼要捉我?」陸漸搖頭道:「我也不太明白。」陸大海想了想,說道:「我隱約聽到他和女兒議論,說要設計對付一個姓沈的,捉他老婆兒子。小丫頭看樣子不太樂意。後來兩人出門,吵了一架,可惜老子耳背,沒聽清楚吵些什麼。」說罷忽見陸漸獃獃出神,不由問道:「你發楞作甚麼?」

陸漸忽地重重一拍桌子,喝道:「不好!」陸大海嚇了一跳,問道:「什麼不好?」陸漸道:「寧不空引我來此,是想利用我對付沈舟虛。我見阿晴與沈秀成婚,一定按捺不住,勢必和天部大起衝突,天部無人敵得住我,一戰下來,要麼兩敗俱傷,要麼天部大傷元氣。到時候寧不空趁虛而入,他與沈舟虛仇深似海,斗將起來,只怕要死許多的人。」

說著見陸大海盯著自己,兩眼瞪圓,神色真是迷惑極了。陸漸微微苦笑,不及解釋,問道:「爺爺,你聽寧氏父女議論,什麼時候對付那姓沈的?」陸大海撓撓頭,說道:「好像就是今天。」

「糟糕!」陸漸臉色大變,「我須得去趟『得一山莊』,制止雙方,若是晚了,必然死傷慘重。」說罷起來便向外走,陸大海忙道:「乖孫子,我同你一起去。每次你一離開,我就倒霉,我再也不想和你分開了。」說著老眼通紅,幾乎落下淚來。

陸漸暗暗嘆氣,心想自己與祖父兩次分別,均是惹出許多變故,留他在此,確不放心,便點頭道:「好,一同去便是。」又瞧谷萍兒一眼,尋思:「我向谷縝承諾照看她,也不能將她獨自留下。」於是招來馬匹,陸大海一匹,自與谷萍兒共乘一匹,趕到得一山莊,便聽爆炸之聲,陸漸聽出是「木霹靂」,心知雙方已然交手,心一急,將谷萍兒背起,手挽祖父,縱上房頂。陸大海耳邊呼嘯生風,眼前景物向後電逝,頓時又驚又喜,心想這孫兒出門幾年,竟然練成一身驚人藝業,比起傳說中的劍仙俠客,怕也不遑多讓了。

趕到爆炸聲起處,正好看到寧不空對商清影狠下毒手,陸漸情急大喝,先聲奪人,隨即出拳,將寧不空震飛,然而一瞧四周情形,卻驚得目定口呆。

「爹爹……」谷萍兒跳下地來,向穀神通屍身奔去,陸漸見穀神通身上血污漆黑如墨,心知有毒,一把拽住谷萍兒,厲聲道:「寧不空,怎麼回事?」寧不空冷哼道:「管我什麼事,都是沈舟虛的手筆。」

陸漸一皺眉,看向谷縝,谷縝眼眶酸熱,恨聲道:「陸漸,沈瘸子陰謀詭計,害死我爹……」陸漸對穀神通崇敬有加,聞言不勝悲憤,盯著沈舟虛,心中對這文士痛恨已極,驀地長嘯一聲,厲聲道:「谷縝,我幫你報仇。」一晃身,搶到沈舟虛身前,出掌如風,向他頭頂拍落。

「住手。」掌勁未吐,忽來一聲嬌喝,陸漸聽出是寧凝的聲音,他真力收發由心,應聲收掌,轉眼望去,說道:「寧姑娘,你叫我么?」

寧凝伸手捂著心口,臉上猶有餘悸,慢慢說道:「陸漸,天下人都可以殺他,唯獨你不能殺他?」

「怎麼不能?」陸漸甚是迷惑。寧凝凄然一笑:「你可曾聽說,做兒子的能殺父親么?」

這一句話如平地驚雷,在場眾人,無不震驚。陸漸一呆,搖頭道:「寧姑娘,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你這傻子,還不明白?」寧凝眼圈兒泛紅,幽幽說道,「沈舟虛是你的親生父親,你是他的親生兒子,你若殺他,就是這天底下最不孝的人。」

比起這句話,天底下任何言語也不能讓陸漸更加吃驚,他心頭亂鬨哄的,千頭萬緒理之不清。掉頭望去,眼前一張張面孔要麼驚訝,要麼疑惑,目光再轉,落在沈舟虛臉上,他也望著自己,目光閃動,若有所思。猛然間,陸漸只覺一股怒氣涌遍全身,渾身發抖,面紅耳赤,大叫道:「寧姑娘,你騙人?我縱有一百個不好,又豈會與這等陰謀害人的惡徒拉上干係?」

「要是騙你,那還好了。」寧凝神色凄然,「我縱然騙人,『有無四律』也不會騙人。第四律『有往有來』,說的是父母為劫主,子女也為劫主,父母是劫奴,子女也是劫奴,劫主劫奴代代相傳,傳罷三代,才能了結。」

陸漸一時怔住,喃喃道:「那又如何?」寧凝道:「既然主奴之分代代相傳,那麼家父是你的劫主,我也就是你的劫主。按理說,倘若黑天劫發,只有我能救你,你不能救我,對不對?」

陸漸想了想,恍然道:「無怪那日我黑天劫發作,後來又無故痊癒,竟是寧姑娘救我。」寧凝嘆道:「我那時見你命在須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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