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婚變(續)

見他吐血,眾人好不驚奇,議論紛紛,就在這時,忽聽庄外鑼鼓聲喧,嗩吶高唱,樂聲中透著幾分喜氣。一個庄丁神色慌張,快步奔到堂前,結結巴巴地道:「不好了,不好了。」沈舟虛道:「慌張什麼?」

那庄丁道:「庄外又來了一支送親的隊伍,花轎鼓樂,一樣不缺,直往山莊里亂闖。問他們做什麼,他們,他們說……」忽地瞟了沈秀一眼,欲言又止。沈舟虛不耐道:「說什麼?」

那庄丁似哭似笑:「他們說,是給少爺送新娘子來了。」

「胡鬧!」沈舟虛臉色陡沉,「新娘子不就在堂上嗎?」問答之際,庄前人群騷動,讓出一條道路,十來個僕婢、轎夫擁著一個吉服女子,娉娉裊裊向喜堂走來。

沈舟虛眉毛挑起,沈秀卻是按捺不住,一個箭步躥下婚堂,厲聲道:「哪兒來的臭賊,膽敢消遣沈某?」話音未落,那新娘嚶嚀一聲,掀開蓋頭,媚聲道:「沈公子,你好沒良心,就不認得奴家了?」

沈秀定神一瞧,心中咯噔一下,雪白額頭滲出密密汗珠。敢情這女子是他在南京私宅中偷養的情人,此女原是青樓女子,全無禮數,此時趁機掀起蓋頭,左顧右盼。

沈秀心念疾轉,驀地將臉一沉,高叫道:「哪來的野婆娘,誰認得你了?」那女子見他一反往日溫柔,聲色俱厲,頓時心中委屈,雙眼一紅,滾下淚來:「不是你讓人來說今日娶我入門么?怎麼,怎麼突然又不認了。」沈秀雙眼噴火,若非眾目睽睽,定要將這女子拽過來,狠狠抽上兩個嘴巴,當下低吼道:「少胡說,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不然叫你好看!」

這時忽聽人群里有人陰陽怪氣地道:「沈公子好福氣,一天娶兩個老婆。」另一人悶聲道:「你懂什麼?這叫做一箭雙鵰。」先一人笑道:「一箭雙鵰固然好,就怕公子爺箭法不行,射上十箭八箭,也射不中一雕。」

沈秀大怒,睜圓俊眼,向人群中努力搜尋,誰知那二人說到這裡,忽地沉寂,一眼望去儘是人臉,分不出言者是誰。方覺煩躁,忽又聽庄外鑼鼓喧天,沈秀心覺不妙,忽見一個庄丁又闖進來,銳聲叫道:「不好了,又來一隊送親的。」

堂上賓客嘩然,無數目光凝注門首,又見七八名僕婢擁著一個吉服新人,冉冉入庄。那女子鳳冠珠簾,綽約看見沈秀,悲呼一聲,向他撲來。沈秀如避水火,匆忙閃開。女子未能縱身入懷,一把揪住他的衣角,哭哭啼啼道:「公子你好狠心,半年也不來見我,天幸你還有良心,派人接我成親。要是,要是再過幾日見不著你,我,我便死給你看。」

沈秀認出這女子是自己養在蘇州的情人,心中一時驚怒難遏,竟不知如何應對。這時那陰陽怪氣的聲音又響起來:「乖乖,先叫一箭雙鵰,如今又該叫什麼?」那個悶悶的聲音道:「還用說嗎?當然叫做連中三元。」前者嘖嘖道:「三元?三黿?不就是三頭王八么?連中三元,豈不是罵這沈公子做了三次王八,不妥不妥,大大不妥。」後者道:「那麼你說是甚?」前者道:「應該叫做『三陽開泰』。」

「放屁!」後者冷笑道,「男子,陽也,女子,陰也,沈公子一下娶了三個老婆,怎麼能叫三陽開泰,應該叫做三陰開泰才對。」先一人笑道:「三陽開泰,三陰當是開否,對,就叫做『三陰開否』。」

沈秀氣炸了肺,只恨被那女子揪住,脫身不得,先來的南京情人見狀,亦上前來。二女眼看對方均著吉服,驚怒之餘,互生恨妒,撇開沈秀對罵幾句,相互廝打起來。

沈秀狼狽脫身,正想逃回堂上,不料庄外鑼鼓又響,且伴有叫罵之聲,庄丁入內稟告:「這次來了兩支送親隊伍,雙方搶著進門,互不相讓,竟在庄門前打起來了。」

沈秀聽得臉都白了,饒是商清影好脾氣,此時也忍耐不住,遲疑道:「秀兒,到底,到底怎麼了?」沈秀忙道:「媽,你別誤會,都是別人害我,這些女子我一個都不認得。」說話間,忽見兩名身著吉服的美貌女子一先一後奔入庄內,發亂釵橫,蓋頭紅綢早已不見,看到沈秀,齊叫一聲「公子」,爭先搶來,拉住沈秀大呼小叫,各訴委屈。

商清影益發吃驚,問道:「秀兒,你不認得她們,她們為何認得你?」沈秀無言以對,猛然用力一甩,將那兩名女子摔倒在地,二女見他如此絕情,均是號啕大哭,邊哭邊罵。

這時陰陽怪氣的聲音又道:「這下五個了,該叫什麼?」沉悶的聲音道:「五福臨門如何?」陰陽怪氣的聲音呵呵笑道:「果真是五福臨門,好福氣啊好福氣。」

沈秀怒極,向人群中厲聲道:「哪兒來的狗東西,給你爺爺滾出來?」不料他一發話,人群復又寂然,眾人面面相覷,哪兒分辨得出。

沈秀正想再罵,孫貴快步走近,在他身邊耳語兩句,沈秀臉色煞白,兩眼努出,盯著孫貴,意似不信。孫貴嘆一口氣,默默點頭。沈秀忙轉身道:「爹,媽,我有點兒小事,出庄一趟。」商清影滿腹疑竇,欲言又止。沈舟虛忽地冷哼一聲,高叫道:「就在這裡,哪兒也不許去。」目光一寒,逼視孫貴,徐徐道:「發生什麼事?從實招來。若有半字欺瞞,你也知道我的家法。」

孫貴渾身打個哆嗦,撲通一聲跪倒,顫聲道:「外面,外面還有五支送親隊伍,都被小的攔住,不讓進來。」

沈舟虛冷哼一聲,緩緩道:「讓她們全都進來。」沈秀失聲叫道:「爹爹。」沈舟虛咬著細白牙齒,獰笑道:「破罐子還怕摔么?」沈秀見他神情有異,頓時噤聲,退到一旁,惶惑已極,只覺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恨不得腳下便有一條地縫,一頭鑽進去也好。

不多時,孫貴引著五個吉服女郎魚貫而入,其中一女腰腹粗大,已然身懷六甲。沈秀只看得目定口呆,敢情這先後九名女子,無一不是他在東南各地私養的情人,照他的如意算盤,九女各處一方,最好分而治之,近的朝秦暮楚,無日無之,遠的數月一會,淫情更濃。沈秀盤桓其中,不減帝王之樂。

此事至為隱秘,即便沈秀的貼心奴僕,盡知九女住所的也沒有一人。但不知是誰神通廣大,竟在這個緊要關頭讓九女齊聚此地。沈秀慌亂之下,認也不是,不認也不是,心中難過到了極點。不料人群中那陰陽怪氣的聲音又叫道:「這下好啦,十人湊齊,沈公子一天娶十,羨殺旁人。」悶聲者道:「這就叫做十全十美呢。」前者嘻嘻笑道:「哪兒有這樣的好事,我看該叫十面埋伏,楚霸王拔山扛鼎,也是抵擋不住。」

沈秀敢怒不敢言,忽聽沈舟虛冷笑一聲,慢慢道:「二位何必藏頭露尾,不妨出來一見?」人群中寂靜時許,忽聽頭頂上有人噗哧一笑,揚聲道:「張甲,劉乙,沈天算叫你們呢?」眾人大吃一驚,抬眼望去,但見不知何時,頭頂屋樑多了一人,頭戴斗笠,左腿下垂,右腳擱在樑上,半躺半坐,舉著一隻紅漆葫蘆,對口長飲。

忽聽兩聲長笑,人群里走出兩人,一高一矮,一起向沈舟虛施禮,高的陰陽怪氣道:「小的張甲。」矮的悶聲道:「小的劉乙。」張甲笑道:「方才的話都是樑上那位老爺教的,沈天算不要見怪。」

沈舟虛知他二人以甲乙為號,必是假名,又見二人氣度淵沉,分明都是武學高手,略一沉默,向那樑上男子笑道:「敢問足下尊名?」樑上那人笑道:「我姓梁,號上君。」

沈舟虛淡然道:「你弄出如此鬧劇,莫非與我沈家有仇?」樑上君笑道:「仇是有點兒,但我這次來,卻是主持公道。」沈舟虛道:「何為公道?」樑上君道:「這九個女子都是沈公子的相好,同床共枕,親密無比。既要娶親,就該一併娶了。如不然,豈非始亂之,終棄之,敗壞了你沈天算的好名聲。」

沈舟虛道:「你說她們都和小兒有染,可有憑證?」樑上君道:「要憑證么?這個好辦!」當即哈哈一笑,揚聲道:「你們九個,誰能說出憑證,誰就能和沈公子成親。」

「有!」九女紛紛搶著道,「公子胸前,刺了一個『漸』字。」

「胡說八道。」沈秀臉色慘變,「樑上君,你唆使她們誣陷本人,天理不容。來人啊,將這些人統統抓起來。」喝叫未絕,陸漸晃身而上,五指張開,嗤的一聲將沈秀胸口衣衫扯了下來,只見雪白胸脯上,果然刺著一個鮮紅的「漸」字。陸漸咦了一聲,面露訝色。眾人更是一片嘩然,稍有頭臉的賓客紛紛起身,拂袖而去。

沈秀羞怒交迸,反掌劈向陸漸,卻被陸漸攥住手腕,沉聲道:「這個『漸』字,誰給你刺的?」沈秀怒道:「關你屁事。」陸漸喝道:「你說不說?」手上用勁,沈秀立時痛叫道:「哎喲,媽,哎喲,媽……」

商清影本來心亂如麻,聽見沈秀慘叫,又覺心軟,銳聲道:「放開他,這字,這字是我刺的。」陸漸瞧她一眼,呆了呆,放開沈秀,走到姚晴面前,說道:「阿晴,你看清這廝的面目了嗎?隨我走吧,呆在這兒,徒自受辱。」說罷不由分說,攥住姚晴皓碗,步履如飛。姚晴身不由主,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後。二人出門,竟無一人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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