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皓白

方非心頭一亂,不禁倒退了一步,一股刺骨寒風從洞里衝出,幾乎將他的血液活活凍住。

少年站在門前,呆了一分鐘,門裡的寒風吹個不停,門縫深處,似有一點閃爍的幽光。慘白的月光從後照來,在他的身前拖出一道幽幽淡淡的影子,這道人影像是一條細長的繩索,扯著他的雙腿,拖著他向門裡走去。

好奇戰勝了恐懼,方非走進了石門。

牆壁熒光淡淡,道路若有若無,呻吟聲隱隱約約,止不住地逗人向前。熒光漸漸消失,黑暗重重壓來,幽深盡頭,寒風陣陣吹來,前方似有一跳向下的斜坡,曲曲折折,好似怎麼也走不完。

走著走著,方非忽覺有異,回頭一瞥,駭然發現,身後一團漆黑,似有許多岔路。不經意間,他已陷入了一個歧路重重的迷宮。

方非急了眼,想要呼救,可是呻吟如在耳邊,這一嗓子叫出去,天知道又會惹來什麼東西?他呆了一會兒,轉過身子,慢慢向後摸去。

在黑暗裡摸索了一陣,前面亮起了一點白光。他心頭狂喜,想起了牡丹的護身光,不由加快了步子。那光越來越亮,突然間,方非眼前通明,他闖進了一個石室。室內四壁空空,只有一面巨大的圓鏡,方非看見的光,正是鏡面發出來的。

這是大還心鏡!方非不見牡丹,十分喪氣,他困在了這兒,如果不到天亮,根本沒法出去。

寶鏡光照一室,鏡子里清清楚楚,照出了他的影子。方非知道,鏡中的影子看似人影,實是魂魄。他揮了揮手,鏡中人也跟著揮手;他笑一笑,鏡中人也隨之發笑;他吐出舌頭,那人影還是照做。

一切再也平常不過。方非無精打采地坐在地上,無意中抬頭一看,他的心子奪得一跳,幾乎掙破了胸膛——

鏡中人沒有坐下,而是直挺挺站在那兒,兩眼注視前方,一時古怪笑笑,一時又吐吐舌頭,接下來伸手捂嘴,打了一個老大的哈欠。

方非望著鏡像,油然生出恐懼。這時萬籟俱寂,走在幽深迷宮,鏡中的影子居然自行其是——要不是知道了寶鏡的奧妙,他早就尖叫一聲,拔腿就跑了。

沉默了一會兒,方非緩緩起身,鏡中的魂魄,頓也收起嘴臉,恢複成時下的樣子。如同一個頑皮的學生,老師轉過身去,他就胡作非為,老師掉過頭來,他又一本正經。方非又吃驚,又好笑,與那影子對視半響,不覺笑了起來。誰知他在這邊笑著,那一邊卻滿臉哭喪。方非一驚,不由收斂笑意,鏡中人卻又咧嘴直樂,笑個不停。

方非滿心彆扭,暗想簡真說過「魂魄隨身」,那麼他只手倒立,這魂魄會不會也跟著照做?

這一下子突發奇想,方非俯下身子,雙手撐地,想要倒立起來,可是手臂乏力,試了幾次都沒成功,反而摔了兩下狠的。他揉著痛處,爬起身來,鏡中人大扮鬼臉,舌頭吐得老長,好似嘲笑他自不量力。少年心裡有氣,暗罵一聲:「混賬東西,把舌頭收回去!」

念頭一動,魂兒神色黯淡,慢吞吞縮回了舌頭。方非只一愣,心生詫異,也不知這魂魄是當真聽話,還是湊巧為之。

正在琢磨,魂魄齜牙咧嘴,又笑起來,方非一皺眉,心裡又叫:「不許傻笑!」鏡中人一呆,笑容僵在臉上。

方非的心子一陣狂跳,定了定神,又暗暗發令:「點頭!」魂魄遲疑一下,略略點頭。少年狂喜不禁,又叫:「搖頭!」魂魄愁眉苦臉,撥浪鼓似的搖起頭來。

接下來,方非怎麼想,鏡中的魂魄就怎麼做,如臂使指,應驗不爽。少年見這情形,心裡也覺糊塗,不知道真是魂兒聽話,還是這面鏡子的神通。

思來想去,忽地生出一個大膽念頭,方非銳聲下令:「只手倒立!」

鏡中影子沒動,方非集中精神,又喝一聲:「只手倒立!」

應著念頭,一股大力從下湧起。方非身不由己,呼地跳起老高,身子風車似的一轉,右手五指叉開,奪地按在地上,一股極大震動從指尖傳來,勢如奔潮激蕩,瞬間涌到了腳心。

這一下變故突兀,等到方非明白過來,已是掌心懸空、手臂綳直,就如簡真一樣,只憑五根指頭,支起了整個身軀。

他心驚肉跳,翻眼望去,鏡中的魂兒也倒立過來。雙方動作一致,神情卻是迥異,方非瞠目結舌,鏡中的魂魄卻是一臉苦相。

五指倒立,不痛不麻,放在以前,幾乎不可想像。方非震驚過後,深深呼出一口長氣,努力集中精神,嘴裡接著發令:「拇指撐地!」

號令連發兩次,也無動靜。少年極力想像簡真一指撐地的樣子,又叫一聲:「拇指撐地!」

拇指陡然下沉,彷彿所有的精力,全都注入指尖。其餘四指徐徐收起,一股震顫向上傳遞,一直抵達體內某處,方非不由渾身發抖,抬眼一看,鏡中人咬牙瞪眼,儼然十分吃力。

方非暗叫不好,叫聲:「雙腳著地。」

拇指應聲彈動,整個人騰空飛起,一個翻身,方非穩穩落在地上。

少年萬分驚奇,將拇指伸到眼前,屈伸兩下,微微發麻之外,並無別的異樣。

可是魂魄吃力,必有它的原因。方非想了想,拿出《鍊氣術的小竅門》,封面上的大肚皮十分傳神,想像肚皮的主人,方非不由心中好笑。他翻開書本,文字圓頭圓腦,均是作者手寫,插圖十分有趣,都是胖道師的樣子。小胖子滾來滾去,時而打出一套拳腳,時而擺出古怪姿勢。

全書共分五部——登堂、入奧、成聖、入道、通天。

方非從「登堂」看起,這一部專講五行訣——火精訣、土精訣、金精訣、水精訣、木精訣。五訣各有呼吸五發,火為「呵」,土為「呼」、金為「呬」、水為「吹」、木為「噓」、五行又合於五臟,火合心、土合脾、金合肺、水合腎、木合肝……

五行源遠流長,道理古奧難懂。方非看來看去,漸漸頭暈犯困、連打哈欠,於是略過文字,單瞧插圖,胖人兒動作靈巧,神態滑稽,比看漫畫還要有趣。

過了一會兒,終於找到那個姿勢,上下掃了幾眼,忽地看到一句:「無論何時何地,不要忘了呼吸!」

這個姿勢屬於水精訣,水精訣的呼吸法是「吹」。方非放下書本,再次集中精神,身子翻轉過來,又變成了拇指倒立。震顫忽起,方非忙按課本,長長地吹了一口氣。

一吹一吸,震動減弱,呼吸了十次,身子歸於平靜。舉目再看,魂魄的臉上愁容消散,兩道細長的眉毛慢慢舒展開來。

方非信心大增,接連嘗試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到了小指,他的心中不勝忐忑,只怕有所閃失,可到頭來還是輕鬆完成。

水精訣煉完,又煉「火精訣」、「土精訣」、「金精訣」、「木精訣」,無論動作如何艱難,均是隨意成功。方非又驚喜,又迷惑,可又忍不住支使魂兒,做出種種奇難動作。

煉完了五行訣,方非困意漸濃,想起簡真的大話,也使個頭槌著地,雙手抱胸,以「呬」字訣呼吸,閉上雙眼,不多一會兒慢慢入睡。

這一覺無思無覺,睡得酣暢快美。不知過了多久?方非心頭一震,忽地醒了過來,張眼望去,鏡中的魂魄也正獃獃瞧他。他恍然記起,自己尚且倒立,於是全神貫注,暗叫一聲:「雙腳落地!」

身子應念翻轉,兩腳站穩,脖子有點兒發緊,可是扭動兩下,也就鬆弛無事。方非漫不經意地向前一看,忽然吃了一驚——鏡中除了他,還有一顆花樹,花朵白瑩瑩,光燦燦,朵朵怒放,大如小碗。

方非猛一掉頭,老花妖神色驚疑,站在後面。少年大為窘迫:「牡丹,我迷路了,不知怎麼就到這兒來了!」

「你剛才在做什麼?」牡丹輕皺眉頭。

「修鍊五行……」

「不!」牡丹搖了搖頭,「小傢伙伴你在御魂!」

「御魂?我只是修鍊……」

「算了!」牡丹一揮手,「你也不知自己在幹什麼。」她拾起那冊課本,瞥了兩眼,丟在一邊,「山胖子的書對你沒用。」

「沒用?」方非狼狽地說,「我不用修鍊五行了嗎?」

「當然要煉!可不能按書上煉!你得反過來煉!」

「反過來煉?」

老花妖古怪一笑,瞥了瞥鏡子,像是害怕驚動了裡面的影子,輕聲說:「一般人的魂魄比肉體遲鈍,修鍊五行,無非透過種種苦行,迫使魂魄跟隨身子行動,這就叫做魂魄隨身。可你呢?魂魄天生比肉體靈敏,可以隨心所欲地受你操縱。魂魄一動,身子也動,這就叫做身隨魂魄。」說到這兒老花妖輕輕嘆了口氣,「小傢伙,你是一個御魂者!」

「御魂者?」方非一臉茫然。

「任何修行,無非透過軀殼,駕馭魂魄。御魂者呢卻是透過魂魄,駕馭軀殼。前者千難萬險,後者卻很容易,只不過……」牡丹沉默一下,「小傢伙,在外面,這件事你最好別說,別的道者很不喜歡你這一類人!」

「為什麼?」方非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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