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遇

奇怪的是,口鼻進水,方非居然不覺窒息。小水仙圍繞在少年身邊,操琴鼓瑟,衣帶飆搖,儘管命在須臾,方非的心裡卻是幸福而又滿足。

嘩啦,一隻瘦勁有力的爪子伸進水裡,攥住方非的肩頭,用力一拽,將他提出了水面。

方非想要掙扎,可又軟弱無力,只覺身子摔在岸邊,一一隻手按上了胸腹,跟著狠狠一推,腹中的積水就涌了出來。

吐了一大攤水,他的神智終於清醒,一定神,入眼處是阿含狂怒的面孔。

琴聲又響了起來,其中充滿了憤怒。方非起身望去,水仙們又聚集在一起,一個個瞪視阿含,容貌變得猙獰醜惡。

「滾開!」小山都跳上前去,舉劍攪亂湖水。水仙競相驚走,紛紛失去人形,化為了一群瑩白的水母,所謂的古箏琴瑟,不過是它們下方的觸鬚。

「什幺東西?」方非驚叫起來。

「琴水妖!」阿含怒視方非,「你怎麼不聽白羚鹿的話?我如果晚來一步,它們會吸干你的精血,把你變成潭底的石頭!」方非轉頭望去,白羚鹿歇在遠處,神態馴服,他心頭抱愧,默默嘆了口氣。

「這是迷迭森林。」阿含握緊劍柄,左顧右盼,「這兒沒有爪子,也沒有牙齒,可是稍一大意,就有滅頂的災禍。哼,看吧,那些都是大意者的下場!」

小山都向潭中一指——潭底白骨累累,巨大的骷髏張開嘴巴,兩眼空空洞洞,兀自帶著欣喜和滿足。水母本在山渣骨骸間漂浮,悠然自得,分毫不帶殺氣,可怪的是,方非剛才被琴聲迷惑,只看見水妖的幻象,全然沒留意枯骨。

一陣風吹來,方非渾身發抖,他忍不住問:「阿含,這兒有枯樹枝嗎?」

「做什麼?」

「我想生一堆火。」

「火?」小山都皺起眉頭,「那是神靈的怒氣,會毀掉整片的森林!」

「那怎麼烘乾衣服……」方非抖得更加厲害。

阿含看他一眼,很不耐煩:「跟我來!」他跳上鳥背,拍了兩下手,赤明鳥甩開長腿,鴕鳥似的奔跑起來。

方非也跨上羚鹿,他對這隻靈獸十分感激,輕輕撫摸那對銀角。羚鹿感覺到他的善意,連蹦帶跳,很快與赤明鳥並駕齊驅。

「阿含!你早上上哪兒了?」

「拜日去了!」

「拜日?」

「我們每天都要參拜旭日。沒有太陽,就沒有森林,更沒有山都的勇氣、熱情和力量。」

方非回想昨天早上的見聞,心中有點兒明白。這時身後又傳來琴聲,音符飛揚靈巧,恍如片片羽毛在心頭拂掃。少年心癢難煞,恨不得馬上掉頭回去,可是白羚鹿執意向前,漸行漸遠,琴音終於化為了一聲嘆息,消散在蒙蒙的迷霧裡。

方非出了一身透汗,心子怦怦亂跳,忽聽一聲嗚嘯,狂風似的卷過高天,可是只聽風聲,不覺風來。他轉眼一瞧,小山都也在那兒張望,他的神情奇特,激動之外,還有一絲淡淡的恐懼。

阿含膽氣過人,叫他恐懼的東西一定非同小可——方非正在琢磨,阿含收回目光,上了一條羊腸小道,沒走多遠,一股暖氣撲來,叫人四體酥軟。

「把衣服放在那邊!」阿含指著遠處一從灌木。灌木一米多高,通身火紅,那一陣熏人的暖意,正是從灌木上發出來的。

走近樹身,暖氣自然加重,方非將濕衣褲搭在樹上,好奇地問:「這是什麼樹?」

「鳳首木!」阿含有些心不在焉,「上古鳳凰的精魂變成的!」

「鳳凰精魂?」方非將信將疑,可瞧灌木,又覺有趣,心想嚴冬到來時,在屋裡種上一棵,倒能節省不少暖氣。

「有夏天裡叫人涼快的樹嗎?」方非本是半開玩笑,誰知阿含不假思索,張口就答:「有啊,『迎涼草』在森林的那一頭!夏天放在面前,就能引來涼風。」

方非十分驚奇,他湊近神木,想要烘乾頭髮,可是伸手捻去,忽覺有些異樣——短髮兩天中長了好幾寸,鬢髮居然垂過了耳輪。

呼,還是那陣風聲,方非挺身站起。阿含也一挽韁繩,躥上天去,赤明鳥越過林梢,不住地來回盤旋。

風聲中充滿了殺氣,阿含又是如臨大敵。方非心中慌亂,不自覺靠近鳳首木,熱氣透過身子,驅散了若干不安。

赤明鳥從天上落下,阿含跳下鳥背,埋頭沉思,一會兒愁眉不展,一會兒又神情激昂,忽地掉頭大叫:「衣服好了嗎?」

「好了!」鳳首木熱力了得,衣服已經干透。

「我決定了!」阿含握拳一揮,「今天要做一件大事!」

「什麼大事?」

阿含不回答,跳上了鳥背,方非慌忙穿上衣褲,騎鹿追趕上去。

越往前走,風聲越響,不久穿過一片樹林,來到一座深谷上方。方非向下張望,山谷形似漏斗,湧起濃白的霧氣。猛地間,谷底躥起一聲鳴嘯,正是那一陣風聲。

「谷底見!」小山都一提韁繩,赤明鳥箭似的沖了下去。

方非正驚疑,白羚鹿撒開四蹄,踏上一段斜坡,得得得向谷底跑去。

山谷的四周,有一條石徑盤旋向下,白羚鹿老馬識途,轉眼到了山腰。忽聽一聲銳叫,阿含駕馭大鳥,從濃霧裡鑽了出來。方非吃了一驚,只見小山都神情狼狽,赤明鳥長長的尾翎斷了兩根,斷處十分平滑,像是被某種利刃切斷。

阿含小心翼翼,緊貼谷壁飛行。風聲不斷傳來,方非又害怕,又驚奇,不一會兒,羚鹿一溜小跑,終於到達了谷底。

少年跳下鹿背,剛要舉步,忽聽阿含叫聲「別動」。方非應聲止步,心中十分驚訝,莫非濃霧深處,小山都也能看見他?

頭頂一陣風響,赤明鳥落在地上。阿含跳下來,拔了一根頭髮,夾在指縫中間,雙手合十,嘴裡發出含混的低語。

砰,一團銀火跳了出來,光照所及,霧氣消散,谷底的景象逐漸清晰。方非「呀」的一聲,驚見一棵巨樹,從枝到干,徐徐地展露出來。

這樣高大的樹木,方非還是第一次見到。那棵樹少說也有四百米高,樹榦筆直挺拔,通身裹滿銀亮的葉子,葉子片片如劍,發出聲聲顫鳴。

方非忽覺周身發冷,銀樹的方向,湧來一股驚人的殺氣。

「神劍櫚!」阿含望著那樹,眼神十分熱切,「我總算見到你了!」他向前邁出一步,滿樹的葉子似乎受了牽引,嗡嗡嗡地抖動起來。

小山都止步不前。方非低頭看去,阿含的腳前橫了一道金色的圓弧,仔細一看,圓弧不是單一的曲線,而是許多古怪的文字。文字的筆畫細如金絲,環繞那棵巨樹,結成了一個巨大的圓圈。

金圈的範圍極大,幾乎嚢括了谷底。圓圈的外面還有少許植被,圓圈的裡面,根本就是寸草不生。

「這是遊魂圈!」阿含指了指金圈,「圈外是生,圈內是死,就像白天黑夜一樣分明!」

「阿含!」方非忍不住問,「你來這兒幹嗎?」

「摘劍!」阿含拍了拍腰間的銀劍。方非一看銀劍,又瞧了瞧銀樹,忽地衝口而出:「咦,這不是那棵樹的葉子嗎?」這口無鍔銀劍,正是神劍櫚的樹葉。

「這把劍是阿維蘭摘來的,傳了一百多年了!」山都的指尖撫過劍身,那兒的褐斑已經擴散到了劍鋒,以前方非還當是寶劍上的鐵鏽,現在才明白,這是樹葉枯萎的痕迹。

「金吼才可以摘劍!」阿含盯著那樹,神氣活現,「要做金吼,這是必須的考驗。」

「你也要做金吼?」方非微微吃驚。

「每隻山都都想成為金吼,可是阿維蘭以後,三百年也沒有出現金吼了。森林裡不能沒有金吼,界碑樹的符籙必須金吼才能維持。一旦神力消失,森林的門戶就會洞開。」

「不是還有阿維蘭嗎?」方非皺眉說。

「他已經衰老了!」阿含的眼裡生出悲傷,「他看過了九萬個落日,他的心靈就像枯竭的泉眼,他的兩腿時常發抖,如同白樹上的枯枝,再也承受不起熟透的果實。」

方非回想阿維蘭老邁吃力的樣子,心裡也覺一陣難過,他說:「從樹上摘片葉子,不是什麼難事吧?」

小山都冷笑一聲,大聲說:「你可別小看這樹!它的年歲和人頭樹不相上下,比起許多生靈都要古老。支離邪仿造它的葉子,打造出了第一口飛劍。從北溟到南溟,從日出之山到月落之海,無人不知神劍櫚的威名!」

方非默默聽著,望著巨樹,忐忑起來。這時一聲鳴叫,他抬頭望去,一隻白隼掠過上空。尖嘯刺耳,無數的劍葉破空射出,速度之快,恍若道道流光,白隼連悲鳴也沒發出一聲,當空化為了一團血霧,那劍葉好似吸血的飛蝗,向內一簇,血霧一絲不剩,全被葉子吸走了。

劍葉飛去,樹榦上露出無數的孔竅,儼如動物的口鼻一開一合,等到飛鳥喪命,樹身嘩地一搖,劍葉又紛紛飛回,葉柄朝下,插入孔竅。

方非看得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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