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平成7年的3月9日,星期四。天氣開始回暖。

這是AmeKo在台灣的最後一天。

台南並沒有下雨。

即使是多雨的桃園,也依然是晴朗的好天氣。

在好來塢KTV的原班人馬,再度聚集在中正機場的大廳中。

我和信傑幫AmeKo託運行李,而AmeKo則和其他三位女孩子輕鬆地談笑著。

氣氛並沒有想像中的依依不捨。

託運完AmeKo的行李後,信傑以手勢提醒她該準備登機了。

AmeKo輕輕地點點頭,背起她的紅色背包。

四個女孩子的笑聲直到此時才算停止。

在好來塢KTV 差點要撞牆的虞姬,也同時流下了眼淚。

AmeKo倒是沒哭,她安慰似地拍拍虞姬的肩膀,然後朝我和信傑的方向走來。

「AmeKo,祝你一路順風。回日本後記得常跟我聯絡!」

信傑握著AmeKo的手,跟她告別。

AmeKo則仍然微笑地點頭。

輪到我了,我該說什麼呢?

手心已開始冒汗,怎好意思跟她握手?

而我的喉間突然有股苦澀的味道,一句話也擠不出來。

「蔡桑,多謝你專程來送我。A-Ri-Ga-Do。」

AmeKo突然變得拘謹,而且那個許久未見的90度鞠躬禮又出現了。

『哪 哪 ,這是應該的。』

AmeKo對其他送行的人總是微笑著,為什麼面對我時卻這麼嚴肅?

「蔡桑,這半年以來,承蒙你多多照顧。A-Ri-Ga-Do。」

『彼此彼此,你也照顧我很多。』

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我同樣都因為受到她的影響,而客氣了起來。

「蔡桑,以後請多多加油,早點畢業哦!」

AmeKo看到我局促不安的模樣,忍不住便笑了出來,並再度露出那兩顆可愛的虎牙。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想這將會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的虎牙。

但我也發覺到,今天AmeKo對別人的微笑,一直沒露出虎牙。

而她的笑容,彷佛有浮力的作用,讓我緊張沉重的心情,頓時輕鬆不少。

『AmeKo,我堅持我的朋友應該叫我智弘。而親密的朋友更應該叫我阿智。』

這半年多來,她一直叫我「蔡桑」,就像我始終叫她「AmeKo」一樣。

我希望在她臨走前,能聽到她叫我一聲「阿智」。

即使只是「智弘」也行。

「我也堅持我的朋友應該叫我雨子。而親密的朋友更應該叫我小雨。」

我想,AmeKo終於了解「堅持」的意義了。

『小雨——一路順風,take care。』

「阿——阿——阿智。」AmeKo紅著臉,輕聲地叫著。

這讓我聯想到第一次叫「AmeKo」時,也是阿了半天。

『「阿」是語首助詞,無意義。一般台灣人喜歡用阿什麼的來稱呼人,跟古代日本人有異曲同工之妙。但你最好別叫信傑為阿信,這樣會跟田中裕子主演的【阿信】搞混。』

我真是有病,都什麼時候了,還跟AmeKo上起課來。

「呵呵——謝謝老師的教導。」

『小雨,今天是星期四,算是最後一堂課,來個期末考試吧!』

「Hai!沒問題。但我也要考你。」

『「青山不改」的下一句是什麼?』

「「綠水長流」,對嗎?蔡老師。」

『很好。小雨,你的中文學分已經正式拿到,恭喜你了。』

「阿智,既然你說恭喜,那我問你「恭喜」的日文怎麼說?」

『O-Me-De-Do-Go-Zai-Mas,對嗎?ITAKURA老師。』

「I-Des-Yo!阿智,你的日文學分也已經Pa-Su了。」

這不應該是送別的氣氛。

我突然憶起李白的那首五律:「送友人」。

其中有兩句:「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沒想到1200多年前李白寫的關於送彆氣氛的詩,如今讀來卻依然令人動容。

不過「落日」兩字,倒是對小雨的祖國有著小小的不敬。

「那麼——阿智,我走了。請多多保重,Sa-Yo-Na-Ra。」

「浮雲」畢竟得四處飄零,而「落日」再怎麼不舍,也終究有西沉的時候。

『小雨,你也多保重。Sa-Yo-Na-Ra。』

小雨輕輕嗯了一聲,轉身走向登機門。

她轉身的那一瞬間,就像有一道雷電,直接擊中我心窩。

雷電不是應該在下雨前出現?為何在小雨即將要離開時,我才感受到呢?

我不想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登機門 ,所以我也很快地轉過身去。

「阿智!——阿智!——Ma-De-Ku-Da-Sai(請等一等)!」

身後突然傳來小雨急促的叫喚聲,她並朝著我跑來。

『小雨,怎麼了?忘記帶什麼東西嗎?』

我不解地望著她,並希望她真的忘了帶某樣東西。

我甚至希望她忘了帶的東西,足以讓她搭不上這班飛機。

小雨搖搖頭,當她接觸到我的目光時,卻把頭低了下去。

然後咬了咬下唇,像是鼓起勇氣般地說出:「阿智,我送你一樣東西。」

小雨很快地從她的紅色背包 ,拿出一件包裝好的禮物。

「阿智,請笑納,Do-Zo。」

我接過了這件禮物,掂了掂重量,大概是衣服之類的東西吧!

『小雨,現在送「束修」不會太晚嗎?』

我故作輕鬆地開個玩笑,但小雨並沒有回答我。

我發覺她眼角有著若隱若現的淚滴。

在淚滴還來不及滑落至臉頰前,小雨轉身迅速地跑進了登機門,然後又回頭跟我揮手道別。

「阿智!——Sa-Yo-Na-Ra!——Sa-Yo-Na-Ra!——」

『Sa——』Sa一出口,我發覺我根本無法說出Yo-Na-Ra。

小雨的「Sa-Yo-Na-Ra!」聲音,在空蕩蕩的中正機場大廳中迴響著——

我回到家 ,打開這件禮物一看,才知道是陪伴著小雨成長多年的那件紫紅色雨衣。

雨衣的扣子上,別了那個明治神宮的平安符。

平成7年的5月13日,母親節的前一天。

灰暗已久的台南天空,終於下起了雨。

這是AmeKo離開台灣後的第一場雨。

大坂現在也在下雨嗎?我很想知道。

更想知道她過得好嗎?

是否也同樣會想起遠在台南的我呢?

打起雨傘,走到東寧路的那家丹比餅店。

雨下得真大,即使打了傘,左肩仍然被雨濕透。

媽媽喜歡吃芋頭,所以我挑個芋頭口味的蛋糕。

好久沒回家了,正好趁此機會跟家人團聚一下。

提著蛋糕,踩著滿地積水,慢慢走回去。

咦?信箱 竟然多出一封被雨水濺濕的信。

我太粗心了,剛剛出門時,怎麼沒注意到呢?

我從積了一些雨水的信箱 ,拿出這封來自大坂的信。

歪歪斜斜的字跡,一看就知道是AmeKo寄來的。

雨子寫的信,看來一定得淋些雨才會名符其實。

收起了傘,握著AmeKo寄來的信,直奔上樓。

卻把芋頭蛋糕遺忘在樓下。

在震天價響的雨聲中,我小心翼翼地拆開了這封信——

蔡桑敬啟

今晚大坂下起了雨,下得好像是我們在台南共穿雨衣的那場雨。

是你堅持的那一次。

我不禁又想到了你,O-Gan-Ki-De-Su-Ka?你好嗎?

回到日本,已經快兩個月了。

其實早就想寫封信給你,尤其是四月初,那時大坂的櫻花正落落大方地綻放。

但我總是提不起筆,常常寫到一半就無法繼續。

大概是少了點氣氛吧!

或者應該說是少了點勇氣。

直到今晚,大坂的夜空下起了這場我回到日本後的第一場雨。

我突然想到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

那時你手忙腳亂的樣子,我現在仍然覺得很好笑。

蔡桑,行鞠躬禮時,膝蓋是不能彎的。懂嗎?我可愛的乖學生。

如果膝蓋彎曲,就會像你教我的那句中文成語:「卑躬屈膝」。

這句成語用得對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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