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是不應該如此悶熱的。
這種天氣讓我想起七月中的台北晌午街頭。
擁擠車陣排放的廢氣,高樓冷氣機釋出的熱氣,在烈日的酷曬下,讓溫度計的水銀柱不斷向上攀升。
台北盆地似乎變成西遊記的火焰山。
很想拜託孫悟空去向鐵扇公主借芭蕉扇,扇除所有的火氣。
但我並不在台北,而是在台南;
現在也不是七月中,而是五月底。
一連好幾天了,天氣就是這般地跟你耗著,絲毫沒有妥協的跡象。
人還可以躲進冷氣房避暑,但狗就沒這麼幸運了。
聽說狗的舌頭因為伸出過久,常有肌肉抽筋的現象。
我住公寓的頂樓,是最接近上帝的地方,也最容易感受到上帝的火氣。
窮學生沒有裝冷氣機的權利,只好勉強把電風扇當做芭蕉扇來用。
奈何電風扇無法降低上帝的火氣,我仍然揮汗如雨。
去研究室吧!我心這麼想著,因為研究室有台冷氣機。
如果天氣一直這麼悶熱,那麼不得不常跑研究室的我,大概很快就可以完成我的畢業論文。
沖個冷水澡,換掉早已被汗水濡濕的衣服。
背上書包,帶著兩本書充當細軟,我像逃離火災現場似地奔下樓。
跨上機車,為了貪圖涼快,索性連安全帽也不戴。
雖然有個口號叫做:「流汗總比流血好」,但在這種天氣下,我倒寧願被罰500元,而使皮夾大量流血,也不願再多流一滴汗。
拂過臉畔的風,倒是帶走了一些暑氣,也減緩了汗滴滑落的速度。
停好機車,看到校園內的那隻黑色秋田犬,正伸著舌頭望向天空。
順著它的視線,我也仰起頭,但並不張開嘴巴。
沒想到原本是「一片無雲」的天空,竟然飄來了「一片烏雲」。
『下場雨吧!』我開始期待著今年夏天的第一場梅雨。
像是回應我的請求般,天空轟然響起一陣雷。
接踵而來的,像是把「柏青哥」的小鋼珠一骨腦地倒進盆子的聲音。
僵持了數日,雨神終於打敗掃晴娘,下起了滂沱大雨——
用書包遮住頭髮,我又再度逃難似地衝進研究室。
這情景,好像當初認識信傑的過程。
我喘了喘氣,擦拭被雨水淋濕的眼鏡。
雖然沒有強風的助威,但窗外的樹影依然搖曳不止。
沒想到雨不下則已,一下便是驚天動地。
緊閉的窗戶似乎仍關不住雨的怒吼,靠窗的書桌慢慢地被雨水所濺濕。
一滴——兩滴——三滴——然後一片——
最後變成一灘。
雨水雖然模糊了我的書桌,卻讓我的記憶更加鮮明。
原來這場雨不僅洗凈柏油路上的積塵,撲滅上帝的火氣,也衝掉了封印住我和她之間所有回憶的那道符咒。
符咒一揭,往事便如潮浪般澎湃地襲來。
走出研究室,站在陽台邊,很想看看這場雨是如何地滂沱。
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好像是籠罩在大霧中。
連我不經意嘆出的一口氣,也變白了。
不過才下午三四點的光景,路上的車輛卻打開了昏黃的車前燈。
而五顏六色的雨衣,在蒼白的世界中,顯得格外繽紛。
記得那天走出「好來塢KTV」時,雨也是這樣地下著。
「雨下這麼大,你帶雨衣了嗎?」她關心地問著。
『我的雨衣晾在陽台時,被風吹走了。』我無奈地回答。
「被風吹走了嗎?真可惜。那你怎麼回去呢?」
『反正我住這附近嘛!待會用跑的,不會淋到太多雨。』
「那——那——那你要不要——」她竟然開始吞吞吐吐。
『要什麼?』我很納悶地問著。
「你要不要穿上我的雨衣?」
她的音量變得很小,尤其當講到「雨衣」兩字時,更幾乎微細而不可聞。
『不用了。你也得回去,不是嗎?』我微笑地婉拒她的提議。
雨下這麼大,根本沒有停歇的跡象。
我再怎麼厚臉皮,也不至於穿上她的雨衣,而把她留在這吧!?
她聽了我的回答後,臉上卻顯現出非常失望的表情。
彷佛我拒絕的,不是一件雨衣,而是她的心意。
『你怎麼了?我說錯話了嗎?』
「沒什麼。你千萬不要淋成落湯——A-No——落湯什麼呢?」
『那叫落湯雞。我教過你的,你忘了嗎?回去罰寫「落湯雞」十遍。』
我開玩笑似地交待。
「Hai!遵命。我下次上課會交給你,蔡老師。」
她又笑了。這樣才對,好不容易下場雨,她當然應該高興。
她拿出她的紫紅色雨衣,慢慢地穿上。
彷佛在穿昂貴的和服般,她的動作是如此輕柔。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穿上那件雨衣。
戴上雨衣帽子的她,好像是童話故事 的「小紅帽」,輕盈又可愛。
她不是說她很喜歡穿著雨衣在雨中散步嗎?
為什麼我總覺得她的神情有點黯然呢?
突如其來的一陣響雷,讓我的肩膀猛然顫動一下,打斷了我的思緒。
也讓我的魂魄從好來塢KTV外的雨夜,回到研究室外的陽台邊。
我依舊是獨自站著。
而雨,仍然滂沱。
原來即使身邊沒有她,雨也還是會下的。
「學長,被雨困住了?」正好路過的學弟好心地問著。
困住倒不至於,因為她後來還是把這件紫紅色的雨衣送給了我。
而我一直把這件雨衣鎖在研究室的檔案櫃 ,從未穿過。
因為如果天空下著小雨,我捨不得穿;
若下起這樣的大雨,我也不想讓傾盆而下的雨,無情地打在這件雨衣上。
所以我還是回到研究室,煮杯咖啡,讓咖啡的香氣瀰漫整個房間。
坐在書桌前,享受著被雨隔絕的孤獨。
並讓雨聲引導我走進時光隧道,回到剛認識她的那段日子——
她叫板倉雨子,一個很喜歡微笑的日本女孩。
昭和47年(1972年)出生於和歌山縣附近的一個小山村,10歲後移居大坂。
平成6年(1994年)京都大學中國語言與文學系畢業後,又隻身來台灣學習中文。
雖說是來學習中文,但除了有很明顯的日語腔調外,她的中文卻已經說得相當流利。
認識板倉雨子算是個巧合吧!是信傑介紹我們認識的。
信傑是我的好友,那時在成大歷史研究所念碩士班。
他是個怪人,大學聯考時竟然選擇歷史係為第一志願。
因為他說他喜歡念歷史,並喜歡化身為歷史人物。
所以有時他是談笑破曹兵的周瑜;有時是牧羊北海邊的蘇武。
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人類從歷史上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無法從歷史上學到教訓。」
我想信傑顯然沒有從歷史上學到教訓,因為他父親也是念歷史的。
遇見板倉雨子的前一年,我跟信傑在圖書館認識。
那天午後,天空忽然下起了雨。
正在校園內閑逛的我,只好往最近的建築物飛奔以躲雨。
很幸運的,這是學校的圖書館。
我擦了擦滿臉的雨水,脫掉濕外套,並整理一下狼狽的神情。
然後在陳列歷史書籍區域,隨手翻書打發時間。
這陣驟雨,來得急但去得並不快,持續了幾個小時。
我只好從秦始皇統一中國,看到鴉片戰爭。
在書櫃的角落地上,我撿到一張學生證。
失主叫「謝信傑」,成大歷史研究所碩士班一年級。
相片中的他理個平頭,戴個黑色方框眼鏡,頗有學者的架勢。
我把這張學生證拿到圖書館借還書的櫃檯,請他們代為廣播。
半分鐘後,信傑氣喘吁吁地跑來:「謝謝你——謝謝你——真是非常謝謝你——」
信傑的客氣,令我印象深刻。也許是因為我很喜歡歷史的緣故,所以我對歷史系的學生有種特殊的好感。
『不客氣——不客氣——你實在不必客氣——』
我像只鸚鵡般,頑皮地學著他講話的語氣。
「受人點滴,小弟泉涌以報。」
果然是文學院的高材生,一出口便知有沒有。
『區區小事,兄台何足掛齒。』
我們相視一笑,然後握了握手。我就往門口走去。
雨還是不停地下著,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