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

我又停下腳步。

她往前走了幾步後,見我沒跟上來,也停下腳步。

「為什麼女主角從頭到尾都沒掉眼淚?」

「因為我不想掉眼淚。」

「那妳悲傷時怎麼辦?」

「就畫畫呀。這樣通常可以安然度過悲傷的感覺。」

「如果是巨大的悲傷呢?或是那種排山倒海而來的悲傷呢?」

「真正的悲傷,是掉不出眼淚的。」

我仍然楞在原地咀嚼她講的話。

她看我遲遲沒有舉步,便往下走,來到我身旁。

我回過神,笑了笑,我們又開始往上走。

走沒多久,遠遠看到禮嫣和李小姐往下走來。

「嗨!」李小姐揮揮手,高聲說:「珂雪!」

我和珂雪停下腳步,珂雪也朝她們揮揮手。

「我和禮嫣要去喝杯咖啡。」她們走近後,李小姐說:「一起去吧?」

「好呀。」珂雪回答完後,看了看我,我點點頭。

我第三度來到那家溫泉咖啡館。

看起來四十多歲的老闆娘終於忍不住對我說:「你真是一位神奇的客人。第一次一個人來;第二次兩個人;第三次就變成了四個人。下次呢?會是多少人?」

我笑了笑,沒說什麼。

喝第一杯咖啡叫享受;第二杯還可以接受;第三杯就只能忍受了。

我們坐了下來,珂雪坐我旁邊,禮嫣坐我對面。

李小姐一坐下來,便說:「珂雪有畫我哦,禮嫣妳要不要看?」

「好呀。」禮嫣說。

珂雪拿出畫本,她們三個便開始欣賞那張畫,而且邊看邊笑。

「很羨慕吧。」李小姐對我說。

我乾笑兩聲。

「想不想看?」李小姐又說,「想看的話,求我呀。」

「我求妳不要讓我看。」

「你這小子!」李小姐敲了一下我的頭,珂雪她們則笑得很開心。

「妳畫得好好哦。」禮嫣說,「妳是學畫畫的嗎?」

「嗯。」珂雪點點頭,「我是學藝術的。」

「那妳做什麼工作?」

「我在一家美語補習班當總機兼打雜。」

「跟我一樣耶。」禮嫣說。

「真的嗎?」珂雪問:「妳學的是?」

「我是學音樂的。」禮嫣回答。

「我們都沒有學以致用。」珂雪笑了笑。

「可是我覺得做這個工作,可以讓我對生活有感覺。」禮嫣說。

「我倒是為了生活而做這個工作。」珂雪說。

我們沉默了一會,李小姐專註地看著以她為模特兒的畫,禮嫣和珂雪相視而微笑,並沒有繼續交談。

我轉頭望著窗外,但窗外流動的溫泉水流持續冒著熱氣,窗戶始終是模糊的。

「妳最想做什麼事?」禮嫣打破沉默。

「我想開個人畫展。」珂雪說,「妳呢?」

「我想開個人演奏會。」禮嫣回答。

可能是她們的答案很有默契,於是兩人便同時笑了起來。

「你呢?」珂雪問我,「你最想做什麼?」

「是呀。」禮嫣也附和,「你最想做什麼?」

「我想看珂雪的畫展,還有聽禮嫣的演奏會。」我說。

我的回答又讓她們兩人笑了起來。

「妳最想做什麼?」我試著喚醒仍然低頭看著畫的李小姐。

「嗯……」李小姐緩緩抬起頭,指著她的畫像說:「我想減肥。」

我們三個人不約而同笑了起來,我笑得最大聲,甚至有些失控。

結帳時,李小姐堅持要請客,因為珂雪把那張畫送給她。

離開了咖啡館,我們四人成一列往山上走去。

漸漸的,禮嫣和珂雪走在前面;我和李小姐走在後面。

禮嫣和珂雪沿路說說笑笑,聲音雖輕,但在寂靜的夜晚還是可以聽見。

由於李小姐腿短走不快,因此我跟她們的距離愈拉愈遠。

她們的談笑聲也隨著距離而愈來愈細微。

最後我只聽見禮嫣的聲音。

原先我很好奇,以為珂雪不說話了,所以我才只聽見禮嫣的聲音。

後來仔細一看,她們仍然持續交談,從未間斷。

而接下來的幾分鐘內,我還是只聽見禮嫣的聲音。

雖然我聽不到珂雪的聲音,也無法在昏暗的光線下看清她的臉,但珂雪說話時的神情在我心裡頭雪亮得很。

我突然有一種感覺,如果用畫來比喻禮嫣和珂雪,那麼禮嫣是會讓我聽到聲音的畫?

而珂雪則是讓我心裡有所感受的畫?

我下意識加快腳步,把李小姐拋在後頭。

一不小心,拿在手上捲成筒狀的小說稿子掉落,我蹲下身想撿起來。

首頁上只有《亦恕與珂雪》這五個字,珂雪在明亮處;

亦恕則被我的身影遮住而躲在陰暗裡。

撿起稿子的那一瞬間,腦子裡閃過珂雪所說的,有想成為最好的髮型設計師,與想擁有最好看的髮型,這兩種人。

而最好的髮型設計師不會有最好看的髮型,因為他無法自己弄頭髮。

所以珂雪即使是最好的畫家,她也無法在畫里完整呈現自己。

同樣的道理,即使我是最好的作家,但當我把自己當成亦恕時,是否也無法在小說中完整呈現自己?

而大東無法在《亦恕與珂雪》中看到愛情在哪裡的部分理由,是否也是因為我無法完整呈現亦恕的情感?

珂雪可以在我的小說中找到完整的自己,而我呢?

回想一下所看過的珂雪的畫,我發覺自己的身影和感覺都被完整呈現。

原來我也在珂雪的畫里找到完整的自己。

「發什麼呆?」李小姐輕拍一下我的頭。

我回過神,看到自己還蹲著,便站起身。

「走吧,她們在等我們呢。」

我往上看,她們已到溫泉旅館的門口,正招招手,示意我們快點。

我們加快腳步,趕了上去。

「再去泡一下溫泉吧?」李小姐跟她們提議。

「好呀。」禮嫣說。

「嗯。」珂雪也點點頭。

「如果泡溫泉能把自己泡瘦就好了。」李小姐說。

「接受事實吧。多泡只會脫皮,不會去掉脂肪。」我說。

「你也接受事實吧。」李小姐笑著說,「我們三個美女要去泡溫泉啰,你自己一個人只能回房間睡覺。」

「事實是只有兩個美女。」

我話一說完,拔腿就跑,不給李小姐用暴力攻擊的機會。

我回到房間,另一位同事不在,不知道去哪遛達。

靠躺在床上,重新翻閱我的小說,仔細檢視亦恕的內心世界。

我發覺亦恕就像「愛情在哪裡」那幅畫里的人,始終是用看的和聽的,去找尋愛情。

卻不知愛情早已在懷中,只要用心感受便能察覺。

我拿起筆,試著讓自己的內心平靜,但寫下的文字本身卻不失激動。

就好象垂釣一樣。

寫作的過程中,腦子裡不斷浮現珂雪所畫的圖,一張接著一張,尤其是曾經在珂雪家中看到的三幅畫:痛苦、憂鬱和天堂。

我覺得這三幅畫泄露了最多部分的珂雪,也是她所畫的圖當中,最接近完整呈現自己的圖。

我又想到珂雪曾說,如果你對一幅畫很有感覺,那麼你有可能是這幅畫的親人或愛人。

如果是這樣的話,對於珂雪的畫而言,我是親人?還是愛人?

想著想著就睡著了,醒來後就準備開始第二天的旅程。

禮嫣和李小姐似乎很喜歡珂雪,每當到了一個景點下車遊覽時,她們總是圍繞著珂雪。

有時小梁想擠進去湊熱鬧,但李小姐總能適時地讓他知難而退。

李小姐的角色像個保安人員,體型更像。

我通常在車子里沉思或睡覺,下車時也是一個人亂晃。

偶爾接觸到珂雪的目光,也是笑了笑而已。

我只有一次和她們三人短暫共游,那是在海邊的偶遇。

「西部的海像比薩,薄薄的。」李小姐說,「東部的海則像雙層漢堡,感覺很厚實。禮嫣,妳說呢?」

「西部的海是輕音樂,東部的海是交響樂。」禮嫣笑著說。

「我覺得畫西部的海,要用水彩;東部的海最好以油畫呈現。」

珂雪說完後,看了看我。

「東海岸是岩岸,常可見奇岩怪石的鬼斧神工,卻極少淺灘。」我說,「西海岸是沙岸,有明顯的海灘,潮間帶又寬又廣。」

我看著面前的海,接著說:「所以說東部的海和西部的海……」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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