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

連續幾天,我的腦袋過著水深火熱的日子。

白天用淺顯精確的文字構成服務建議書的內容;

晚上則用感性柔軟的文字書寫《亦恕與珂雪》。

「她轉身離去的那個冬天,氣溫寒冷異常。彷佛是她的背影,帶走了所有的溫暖。而從我眼角不經意溢出的淚,也迅速在心裡結冰。」

這是只在晚上才可以出現的文字。

如果在白天,我不會把異常寒冷的冬天歸咎於愛人的離去;

我只能由推論得出,那是因為反聖嬰現象(La Nina)讓冬天更冷。

而我待在那家咖啡館的時間,正好是日夜即將交換的時段。

這幾天學藝術的女孩都比我早到,如果她看到我,會跟我招手;

如果沒看到我,我也會主動坐在她對面的位子。

當她看著窗外或低頭畫畫時,我會從公文包拿出服務建議書繼續工作。

偶爾我們說說話、聊聊天,話題通常圍繞著她的藝術世界。

說來奇怪,我一跟她說話時,思緒常會進入《亦恕與珂雪》。

回到家後,我會關在房間內,坐在計算機前。

先甩掉白天時應用大量邏輯文字所產生的厚重感,準備寫小說。

這有點像從戰場歸來的武士脫去一身盔甲,開始磨墨畫畫。

如果累了,就狠狠伸個懶腰,或是看著牆壁發獃。

我的房間采道家式裝潢,以無為而治作原則,因此牆上沒任何東西。

除非想喝點水,否則我不會離開計算機前。

起身走出房門,看見大東與小西正在客廳看電視。

大東苦著一張臉,小西的臉則像是新聞主播在報導空難時的臉。

我腳步放輕,慢慢走近冰箱。

「喂。」我拿了罐咖啡走回房間時,大東叫住我,「坐下來看電視。」

「我要回房間寫小說。」我沒停下腳步。

「現在不要寫小說,來看電視!」大東看著我說。

「為什麼,你要妨礙,別人的,自由意志呢?」小西看著大東說。

「……」我看著大東與小西,不知道該向誰說。

「沒有啊,我只是……」大東搓揉著雙手,囁嚅地說:「只是要他別太累,寫小說慢慢來,偶爾看點電視休息一下。」

「你不是老是叫我要……」

我說話的同時,大東對我搖搖頭,並伸出右手食指。

他的意思應該是說可以抵銷掉一天的房租吧?

「要好好照顧身體嗎?所以我決定聽你的話,休息一下,看電視。」

我的反應還不錯,講話像緊急煞車後突然右轉的車輛。

我坐在大東與小西的中間,轉頭輕聲問大東:「是一天嗎?」

大東點點頭。

我很開心,又轉頭朝小西說:「妳怎麼不天天來呢?」

「你歡迎,別人不見得歡迎。」小西似乎很哀怨。

「亂講!」大東提高音量,「我很歡迎妳啊。」

「揚帆而去,是離開陸地,不是歡迎沙灘。」小西竟然說了深奧的話。

「我……」大東漲紅了臉,說不出話。

「這樣太浪費了。」我脫口而出。

大東和小西同時轉過頭,疑惑地看著我。

這樣當然浪費啊,因為他們再怎麼爭執,我都只能抵銷掉今天的房租。

最好是小西天天來,然後每天出點小狀況,那麼我就不必繳房租了。

不過我當然不能告訴他們這其中的奧妙。

「這出韓劇在演什麼?」我指著電視。

我的個性是如果講話太快說錯話,就會轉移別人的注意力。

「男主角是有婦之夫,女主角愛上他……」大東一面指著電視一面說:「而這個男配角喜歡女主角。現在他正要阻止女主角跑去找男主角。」

大東說得很詳細,但我只是隨口問問,並不感興趣。

「妳難道沒有自尊了嗎?」電視中男配角拉住女主角的手,氣急敗壞。

「不,自尊是我僅有的東西。」女主角回過頭,神情很堅定,「所以我能為他拋棄的,也只有自尊。」

「嗯,這對白不錯。」大東轉頭對著我說:「你要多學學。」

「喔。」我應了一聲。

「我跟女主角,心情好象。」小西突然開口。

「不要胡說八道。」大東說。

「揚帆而去的人,總是聽不到,沙灘的哭泣。」小西又說了深奧的話。

大東的臉又開始漲紅,小西的臉依舊像報導空難事件的新聞主播。

而我則像是走進一間很臭的廁所里一樣,不敢用力呼吸。

看來今天的房租真不好賺。

不過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是真理;在尷尬的場合中裝死是人之常情。

我是學科學的人,當真理與人情發生衝突時,總是站在真理這一邊。

於是我伸出手指,「啵」的一聲,打開手中的罐裝咖啡。

大東和小西的目光也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清脆聲音所吸引。

「啊……」我喝一口後,說:「什麼都不要,就是要咖啡!」

轉頭問大東:「你不是叫我想咖啡廣告文案?這句slogan如何?」

「咖啡又不是運動飲料或機能飲料,怎能用「啊」來表達暢快感。

應該要表達一種優雅的感覺,好象喝咖啡後就會世界和平那樣。」

「那你聽聽這句slogan……」小西插進話,大東好奇地望著她。

「揚帆而去的人,請別忘了,沙灘上的咖啡香。」

大東,對不起。沒幫到你,反而又讓小西說了深奧的話。

客廳的僵持氣氛,一直持續到那出韓劇播完。

「我要回去了。」小西說。

真是天籟啊,我不禁鬆了一口氣。

「妳要走了嗎?」大東站起身,「我送妳。」

「不用了。」小西直接走到門邊,打開門,回頭說:「揚帆而去的人,何必在乎,沙灘是否有貝殼的陪伴。」

小西才關上門,大東立刻跟我說:「喂!貝殼。快跟上去。」

「貝殼?」

「我是揚帆而去的人,你當然只能做貝殼。」大東甩甩手,催促說:「還不快去!」

我迅速起身,跑出門,在電梯口追上小西。

小西看到我時略感驚訝,但並沒說些什麼,只是微微一笑。

電梯來了,我隨著小西走進,我們仍然沒有交談。

一路上,我始終待在小西身後一步的距離,安靜地尾隨她前進。

「聽大東說,」小西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你在寫小說?」

「嗯。」我又往前跨了一步,剛好與她並肩。

「喜歡嗎?」小西繼續往前走。

「喜歡什麼?」我也繼續走,維持與她一樣的速度。

「寫小說呀。」

「喔?」我停下腳步,「這我倒沒想過。」

小西笑了笑,也停下腳步等我,我趕了上去。

「大東很喜歡。」小西說。

我沒回答,開始想著我到底算不算喜歡寫小說這個問題。

「自尊是我,僅有的東西。所以我能為他拋棄的,也只有自尊。」

小西講了這句剛剛電視上韓劇的對白,我楞了一下。

「我常常羨慕,電視中的人物,可以只為了,一種理由,簡單地活。」

小西仰望著夜空,「不像現實中,生活的理由,總是複雜。」

「現實中的生活可能更簡單,完全不需要理由,只是活著而已。」

我笑了笑,「又或者活著的理由,只是因為不想死。」

「哦?」小西也笑了笑,「很古怪的想法。」

「我希望,能過一種,穩定而簡單的生活。」

「嗯。」我點點頭。

「大東的生活方式,讓我覺得,不夠穩定。」

小西放慢腳步,一步一步踩著地面,像酒醉的人努力尋求平衡。

「我好象踩在甲板上,雖然仍是地面,卻隨時感到,波浪的起伏。」

我雖然不能理解小西的感覺,卻可以想像。

「就到這裡吧。」小西笑了笑,「我自己坐捷運回去。Bye-Bye。」

「好。」我看看四周,已到了捷運站門口,「Bye-Bye。」

小西走進捷運站,回頭說:「可不可以,也讓我,活在小說里?」

我楞了一下,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沒事。」小西又笑了笑,揮揮手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繼續想著我喜不喜歡寫小說這個問題。

打開門,還沒坐下,大東就問:「她還好吧?」

「還好。」我坐了下來,「你怎麼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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