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尋找海螺山

我們進修車鋪的時候,胡哥正在修車。他從一輛拖拉機下爬出來,赤裸著上半身,毽子肉上沾著一道道黑機油,只有脖子上掛著一串金鏈子,跟赤銅色的肌膚相映成趣——他之前是帶玉的,後來被我認出來是劣玉,就換了。

「你們壞了我的事,又要走了人,現在還要過來討東西,這有點欺人太甚了吧?」

胡哥陰惻惻地說,坐在一個大鏟車輪胎上,手裡的扳手忽悠悠地轉著。木戶加奈雙手撫膝,鞠了一躬:「對於給您帶來的麻煩,我們深表歉意。我會在接下來的文化基金投資里進行補償。」

胡哥搖搖頭,豎起三個指頭:「這小子先壞了我的臉面,你搬出我舅舅,好,這個我不追究。」他放下一根指頭,繼續道:「他還糟踐了我幾萬塊錢,你說文化基金里補。這個也就算了。」他又放下一根指頭,把剩下的一根指頭晃了晃:「臉面和錢,拿我舅舅和基金兌了。還剩最後一個龍紋爵,是他押在我這裡的。一碼歸一碼,這可不能算在前兩個裡頭。」

言外之意,他還要撈些好處,才肯把龍紋爵吐出來。木戶加奈有些為難,我知道這時候不能再讓一個女人為自己出頭,挺身而出:「胡哥你開個價吧。」

「好!夠爽快!」

胡哥從輪胎上站起來,走到我跟前,右手摸摸下巴,估計是在琢磨能從我這裡榨到什麼好處。他一湊過來,我突然雙目圓睜,身子不由得朝前拱去。胡哥以為我要動手,舉起扳手要砸。我急忙道:「別忙!」指著他脖子上那根金項鏈,大聲問道:「你這條項鏈是哪裡來的?」

胡哥下意識地用手攥住項鏈,大怒道:「關你屁事!」我從兜里把葯不然給我的錢都扔過去:「這些錢都是你的。你快告訴我,這是哪裡來的!」

胡哥可沒想到,我會突然對他的項鏈有興趣。他後退兩步,一臉狐疑地瞪著我:「這是我奶奶從鳳鳴寺給我請的,你想怎麼樣?」木戶加奈對我的舉動迷惑不解,小聲問道:「許桑,你發現什麼了?」

我有些激動地比劃著,木戶加奈把目光投向那串金項鏈,也立刻瞪大了眼睛,發出「啊」的一聲。胡哥的這串金項鏈是純金鎖鏈相扣,在末端還拴著一尊小金佛。那尊小金佛是一尊坐佛,做工有些粗糙,但佛頭頂嚴的風格,儼然與則天明堂玉佛頭殊無二致,自佛額垂下的兩道開簾頗為醒目。

從木戶加奈帶給我們的佛頭照片里,我判斷出那尊被盜玉佛頭有三大特點:一是面容酷似龍門石窟的盧舍那大佛,也就是武則天本人;二是佛像造型偏向於馬土臘流派風格;三是佛頭頂嚴與初期藏傳佛像一致,曲度較大,外飾呈層疊剝落狀,且在佛額開簾。

武則天為何選擇這種幾乎憑空而來的頂嚴風格,難以索解。這個疑點不解決,佛頭的真偽就很難得到確認——但我實在沒想到,居然會在現代社會岐山一個有黑社會性質的團伙老大身上,看到了幾乎一樣的頂嚴風格的佛像,所以我和木戶加奈才會突然失態。

胡哥大概也不想太得罪木戶加奈,他把我扔出來的錢撿起來收好,然後對我們這個微不足道的要求,勉為其難地做了回答。按照他的說法,這條金項鏈是他奶奶早年出嫁時的陪嫁,鏈條是請人打的,佛像是從本地的勝嚴寺里開光請來的。

我和木戶小心翼翼地接過金項鏈,仔細看了看。這尊佛從造型上來說,屬於說法像,結跏趺坐 ,右手抬高手指結成環狀,左手平放在膝蓋上,算是漢地相當普遍的造像。唯獨那個頂嚴顯得特別突兀,簡直像是把一根黃瓜強行嫁接到土豆上一樣。

「這是在勝嚴寺請的對嗎?」木戶加奈問,胡哥點頭,然後解釋說勝嚴寺是岐山本地的寺廟,位於岐山縣西南,已經荒廢很長時間,一直到最近才有住寺的和尚。

我對木戶加奈說:「看來,咱們得去一趟勝嚴寺看看。」木戶加奈「嗯」了一聲,握緊我的手。那種頂嚴風格既然出現在金佛頭上,說明工匠在鑄佛時一定有所參照,而這個參照物,很大可能就在勝嚴寺內。

胡哥收了錢,心情大好,回頭喊了一聲。沒過多久,裹著繃帶的秦二爺從後頭轉了出來,手裡還捧著龍紋爵。他一看是我,眼睛裡流露出怨毒的神色。胡哥沉臉道:「你明天帶著他們去勝嚴寺轉轉,不許出差錯。」

秦二爺一臉不情願,可不敢流露出半點抗拒。他把龍紋爵交給我們,戰戰兢兢地先走了,走路還一瘸一拐的,估計上次打得不輕。

當天晚上,我就在姬雲浮家睡了一宿,木戶加奈回了縣裡的賓館。到了第二天,我們開著吉普車,秦二爺帶路,風馳電掣地朝著勝嚴寺開去。一路上,秦二爺除了指路以外,一聲不吭,顯然是懷恨在心。我有心跟他搭話,總被他一句「您扮豬吃老虎厲害,我不敢說」頂回去。

勝嚴寺位於岐山縣城西南,不到三公里。秦二爺在方向上不敢撒謊,帶著我們沿公路過去,沒多少時間就開到了目的地。這裡位於周公河和橫水河交匯處的北岸塬頂,地勢頗高,以風水而論,確實是個建寺起觀的好地方。

到了勝嚴寺門口,我問秦二爺跟不跟我們進去。秦二爺一擰脖子:「不了,我自己走回去!」他一轉身,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古寺山門半毀,處處斷垣青痕,雖然已被重修,卻也難掩傾頹之氣。寺門前的兩株大樹一棵已經半倒,另外一棵早已枯死,剩下光禿禿的枯枝垂聳,還沒被清理乾淨。我站在這寺面前,能感覺到一種古樸凄涼的寥落之感。木戶加奈嘴裡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什麼,她掏出相機,先給山門拍了一張照片。

昨天木戶加奈已經從文物局要了相關資料。勝嚴寺是座古寺,何時所建已不可考,最早的一次重建是在大明景泰七年,香火繁盛,歷代縣誌都有記載,可惜大部分建築在「文革」期間被毀,至今還沒恢複元氣。

這座寺不算旅遊景點,沒人收費。我們信步入內,一路穿過廣場,偶爾有幾個村民走過,也只是淡淡瞥過一眼,繼續前行。

我們從廣場走過鐘樓、鼓樓和天王殿,在沿途的欄側殿角可以看到不少佛像、菩薩像和金剛像等常見的寺廟造像。不過這些石像要麼被砸得面目模糊,要麼整個頭顱被切掉,幾乎沒幾具是完整的。等到我們來到了寺廟的核心大雄寶殿時,發現眼前只剩下一片凌亂的石座地基,木質結構全都不見了——據說全毀於「文革」里的一場大火。

諷刺的是,殿前不知被誰擱了一個小香爐,幾炷香歪歪斜斜地插在裡頭,半死不活。看起來,這裡還是有些村民會跑來上香的,只是不知他們對著斷垣殘壁拜個什麼勁。

我們繼續往後走去。後頭的觀音殿、藏經樓、華嚴殿、禪房之類的功能性建築,也是大多損毀。木像金像銅像之類的,肯定剩不下了,好在有一小部分供在僻靜角落或者山壁凹處的石像,總算還保留著原貌。我和木戶加奈仔細勘察,發現這些佛像最早可追溯到明代,不過造型都是典型漢地風格,沒有一尊和胡哥脖子上的金佛相似。

我們轉悠了半天,一無所獲,問了幾個過路的和尚。可他們都是最近才被派來勝嚴寺監督重修的,之前的事情也不了解。

「許桑,那個是什麼佛?」木戶加奈忽然指著一尊石像問道。這尊石像藏在一處突石之後,身後一棵大楊樹,身前擺著一個香壇擺放的痕迹。這石像的上半截身子已經沒有了,只剩下身。我掃了一眼,看到這石像身披裙甲,旁邊斜靠一截長兵器柄,在腰部附近還能看到有幾縷鬍鬚垂下的凸起粉飾,不禁笑道:「這人在你們日本,也很有名氣,可以說是家喻戶曉。」

「啊?是嗎?日本人都知道的中國人?」木戶加奈很驚訝。

「因為這是一尊關公像啊。」我手指點了點那石像垂下來的鬍鬚。中國寺廟裡供奉的神像,除了關羽,還沒有第二個人會留這麼長的鬍子。說完我右手捋髯,左手提刀,擺出一個京劇里關羽瞪眼的架勢,木戶加奈「噗嗤」一聲樂出聲來。

「可是,關羽怎麼會出現在佛教的寺廟裡呢?」

「關羽在儒教、道教和佛教里,都被視作是守護神,所以在各地的寺廟裡,都會有關羽神像的身影,是類似於護法珈藍神 一樣的存在,也是中土佛教融合當地傳統的見證。」

「那關羽是什麼時候從人間的武將,變成佛教神靈的呢?」木戶加奈抬起臉好奇地問道。我恰好之前收過關公像,所以研究過幾本關公崇拜演化的書,對這個略知一二,便告訴她:「這個說來就話長了,總之歷朝歷代對關羽不斷地神化,不斷地加封號,慢慢從一員武將變成名將,又變成了神將。」

「你知道的還真多。」木戶加奈大為佩服。我臉一紅,前不久我才在姬雲浮面前栽了一個大跟斗,聽到這種恭維,還真是有點吃不住。

「沒辦法。這個也是業務需要……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之前收到一尊關公銅像,特別精緻,說是宋品。我一看銅像背後寫著『顯靈義勇武安英濟王』幾個字,就樂了,說您這個肯定不是宋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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