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梨花落——花小狸

那些空洞的眼神裹著金屬鍬,起起落落。梨花瓣在鍬子划過的地方翻湧,一圈又一圈。我坐在涼颼颼的水泥台階上,托著腮,津津有味地看著。翻騰的白色花瓣讓我想起應桑曾經塞在我嘴裡的奶油泡芙。

現在,應桑扔下金屬鍬向我走來。她拽住我的手臂,把我從水泥台上拉起來。幾分鐘前,我在一個亂鬨哄的工地里換掉了長久以來一直穿在身上的衣服——沒有內容的黑,並且異常寬大。此時,嶄新的白色長裙勒得我身體有種陌生的疼痛。在我走出梨花落這麼多日子後,小鎮的人們顯然還善良地記得我。他們用空洞抑或鄙夷的目光打量我,——不過我一點都沒放在心上。真的。我是個天生少根筋的傢伙。

我跟在應桑後面,向他們挖的坑走去。有個歪耳朵的壞蛋陰險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把腳顫微微地擋在我面前。我認得他,父親被那幫土匪帶走時,他想絆倒我父親。——此人專幹壞事。據說智商很低。比如那次,他偏偏絆倒了我父親右邊的傢伙。為此,還被逮起來關了一陣。那隻歪耳朵正對著我,雙腿不住地在我眼皮底下抖動。我面無表情地跳了過去。

「快點,你……」應桑回過頭來,皺著眉頭,很不耐煩的樣子。

「噢!」我反應相當敏捷。

我不喜歡她皺眉頭。要知道,眉間外八字的結巴很難看。我想衝上去,把她的臉擱在板子上,用電熨斗仔細地攤平。那樣肯定好看很多。

「他們都站好了。」應桑眉頭皺得更厲害了。

我扭過頭去,可不是。前面齊刷刷站了兩排人,黑色的隊服上面有梨花圖案。合唱班總是準時出席鎮里的大小活動。他們目視前方,神色凝重。看來樂師已經向他們講解了今天的安排。

應桑說話聲音很輕。但看得出來,她對我非常不滿。

挖坑是個巨大的工程。尤其是用來對付我這樣手腳不老實的人。坑得足夠大,足夠深。忍不住說一句,那些傢伙效率真低,挖了半天,我看只夠躺只肥耗子。金屬鍬不時地碰撞,夾雜著猥褻不堪的咒罵。應桑對他們憤怒地瞪眼睛,又急著回過頭來催我。合唱班的隊伍里傳出一聲激昂的朗誦,好像是告慰亡靈洗脫罪名什麼的。幾乎所有的人都來了,他們像魚卵一樣緊密地堆積在一起,伸長了脖子。

大家都很忙。梨花落這個小鎮,還不算小。

我知道,躺在這張床上的不該是我。那在喬比的夢裡出現了無數次的白色軀體,隱秘處閃爍著幾顆鮮紅的硃砂痣,柔軟得像團棉花。在後來走出梨花落的那些日子,我總是一遍遍想起這個女人的身體。當梨花落的房屋煙囪在我和喬比的身後逐漸隱去的時候,我坐在喬比的腿上,咬著下唇,一邊做著極其難看的鬼臉,一邊回憶在梨花落的一幕幕。

那時的喬比,已經無法看到我骯髒的臉和瘦弱的脖子縮在寬大的黑色外套里的樣子。他深陷的眼睛裡再也沒有我第一次正視他時的光彩。一路上,我瘋狂地喝梨花水,——這是我曾經最厭惡的東西。梨花味的液體順著我的下巴,我的脖子,迅速地流淌。我抓起喬比布滿青色筋脈的手,放在自己的下巴上狠狠地蹭了兩下子。——那是我和喬比走出梨花落的第一百天。就是從那天開始,空中突然下起了雪。

很多時候,我也會想起應桑。從前在梨花落的每個黃昏,她來梨花街給我送梨花水。她蹲下來看我,脖子上紫色方巾的一角輕輕掃著我的手背,痒痒的。

「你要知道,拉爾」,應桑一本正經地誘惑我,「這可以讓你的身體變得更漂亮。」應桑每天重複著這句毫無新意的話。我躺在梨花街的角落裡,搖頭晃腦地假裝聽著。

我叫拉爾,十三年前出生在這個叫梨花落的小鎮。儘管我總是頂著一頭亂蓬蓬的短髮,穿寬大的黑色外套,但我從心底里堅信:自己是個天生麗質的姑娘。而我的母親總是指著遠處的山脈,咬牙切齒地說我像一頭醜陋的海拉爾肥羊。我對她這樣的看法表現得相當大度。海拉爾肥羊有什麼不好。哼。不過,她自己的體積倒是我的三倍。

我和我的母親住在鎮上的西南角。一個有閣樓的破房子。樓下是她住著。閣樓用來反鎖我。那裡低矮沉悶。不過這些我也不在乎。我有父親留下的銅體缽。黃得發褐的缽身被磨損得光亮異常。深夜的時候,在缽身上可以看到父親的臉。而白天,我做賊似的將它藏在房間側面牆上的暗道里。

應桑眨著大眼睛笑盈盈地看我。她說,生活在梨花落的姑娘,只要沒滿十六歲,就必須每天喝梨花水。因為我們鎮上有的是梨花。應桑還說,梨花水能夠讓姑娘的身體變得非常誘人。每次應桑開始天花亂墜的時候,我就板起臉來。我不喜歡這種液體。它有一股刺鼻的青澀味。我想不通它到底有什麼好喝的。最重要的是,我從不讓自己靠虛無的信念活著。那是非常可笑的舉動。

應桑低下頭倒梨花水的時候,我的眼睛正對著她的胸。那被緊緊地裹在紫色長裙里的胸,沉默地聳立著,像兩隻過冬用的駝峰。應桑很多時候也沉默著,——她每天給我送梨花水,這是鎮上給她的工作。除了一本正經地誘惑我之外,她幾乎不再對我說其他什麼。這讓我感覺相當地沮喪。而我,除了裝模做樣地咽幾口梨花水之外,就是目不轉睛地凝視應桑的胸。我承認,我沿襲了祖上世代相傳的惡習,——我父親,他就是因為偷看我母親洗澡而被一群素不相識的傢伙逮起來的。後來的很多夜晚,他反覆地在那隻銅體缽里語重心長地告誡我:不要盯著一個女人的身體看十秒鐘以上。——但我依舊不在乎。應桑俯下身子的時候領口自然敞開,我欣喜地順著這個絕佳的視角,抿著嘴偷偷瞄過去。——為了顯示肉感,她似乎從來不穿內衣,——不過,那塊地方的皮膚似乎有些乾燥,隱約泛起白色的皮屑,像肥沃的土壤上盛開的雪花。我倒吸了一口涼氣,綳著臉把視線移開。看來應桑肯定喝了不少梨花水。不過,這些於我而言都不起作用,我已經說了,我拒絕那些虛無的信念。我總是穿著寬大的黑色外套,躺在厚厚的梨花上。我是個面對現實的人,我不想自己的身體哪天變得多麼的誘人。梨花落的男人幾乎沒有我看上眼的,對於誘惑這樣一群男人的事兒,我實在提不起興趣。

後來,在走出梨花落的路上,我這樣的想法徹底動搖直至破碎。我托著腮幫子,盯著喬比好看的酒窩,一遍遍懺悔自己,——當初真應該多喝一些梨花水,而不是躺在那裡無所事事地看著天空,翻白眼。

晚上八點,我被母親趕到閣樓里,在外面將我牢牢反鎖住。

我一開始很厭惡她這樣做,因為我經常被尿憋得不行,而我又沒有在地上撒尿的習慣。我用力捶打房門,不過我母親好像什麼也沒聽到。後來,我忍無可忍,將尿撒在地板上。讓我開心的是,那些帶著溫熱的液體並沒有洶湧地蔓延開,它們從樓板的縫隙中滴下去,很快就滴幹了。每到這個時候,我就聽到她在樓下大聲抱怨,這雨怎麼來得這麼突然。我以為她會衝到樓上來,狠狠地在我屁股上打兩下子呢。幸好,她不大記得有我這個人。

撒完尿,我打開窗戶,又躡手躡腳地取出銅體缽。等我將它放穩,那上面映出父親的臉。他興奮地說他把頭髮鬍子什麼的全剪啦,他想讓自己乾乾淨淨地過完整個冬天。

「我每天去平加爾湖邊喝水呢,」他得意地講述著,「拉爾,你還好嗎?」他問。

我看到有白色的東西落在他的眉毛,眼睛上,後來又慢慢褪去。我父親的臉乾淨,紅潤。

我撓著下巴,一言不發地看著他。有時候,我真覺得他簡直壞透了,——是個十足的流氓加壞蛋。因為他竟然偷看女人洗澡!我彷彿看到他躲在木門背後的扭曲的臉。想到這兒,我就神經質地要把銅體缽摔碎,然後破口大罵。不過有時候,我又覺得他很可憐。他是因為偷看我母親洗澡而被逮起來的。他被逮起來的原因竟然是偷看妻子洗澡。

「那天下午,也就是尼開始放熱水的時候,我是恰好站在門外嘛……」他紅著臉為自己辯解。因為激動,銅體缽上的臉有些變形,鼻子很大,兩頰削下去,很滑稽。

「然後呢?」我抿抿嘴巴,斜著眼睛問他。

「我其實什麼都沒看到啦……」他使勁兒晃著腦袋。

「停,」我喝了口水,示意他不要再嘮叨下去。尼是我母親的名字。而他是我父親。那天的情景大致如下:我父親決定偷看我母親洗澡啦,——要說一下,他決不是「恰好站在門外」的,為此,他已經蓄謀好久了。——這我知道。他急匆匆地搬了個小木凳,選准門後面的某個角度坐好。那天,我父親還鬼鬼祟祟地偷了我一隻大紅色發卡。這個東西可以讓他把木門上的一道縫撐撐大。裡面是我母親在放水。嘩啦嘩啦的聲音聽得我父親熱血沸騰。一切準備就緒。

正當他入迷地看著裡面的女人寬衣解帶,越脫越少的時候,——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其視線很不幸地被一個寬大的後背擋住了。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妻子正赤身裸體地站在水簾中,和一個陌生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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