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往上海的班機——吳藏花

簡單說來,我在北京待得並不久,無非兩年,然而不知為何,我堅決地喜歡北京腔調的女孩兒,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就開始執著地迷戀起這個地域文化的標誌來。這倒不是說我不會對除了北京之外的女孩兒動心,也根本就沒有歧視外省女孩兒的意思,只要她們能說一口像樣的北京腔調。

我喜歡女孩兒說北京腔調,無須太嚴重,不是公車售票員的那種發音靠後,鼻腔共振,兒化音發得滴溜油滑的那種,嗡嗡作響。而僅僅只需一點捲舌音的輔助,對我便猶如春藥,令我動情不已。

我承認這是一種病態的偏執,然而對此我還是沉迷不已。儘管其實大部分北京女孩兒的聲音並不好聽,有的更是嘶啞,可我就是這麼不能自拔,就像有人喜歡腳小的女孩兒,有人喜歡脖子細弱女孩兒,也有人喜歡眼睛大或者眼睛小,睫毛長或者睫毛短,長腿或者細腰的女孩兒,而我,天生就是喜歡說得一口既不過分咄咄逼人,也不生硬呆板如同普通話的北京腔的女孩兒。

我還喜歡北京女孩兒的那種不由分說和滿不在乎的語氣,你很難說她們似乎是真的對你有何要求,可那股子不容置疑的勁頭,即便是在明知厚顏無恥的情況下,還是令我甘願把天下烏鴉都說成是一般潔白。

所以,我該是一個適合通過電話和女孩兒交流的人,事實上,我在電話里和女孩兒說的話也通常比面對面說得多上好幾倍。每每在面對一個假想的虛擬形象,一個帶著完美北京腔的女孩兒形象的時候,我總是自說自話,嬉笑怒罵,妙語連珠,可一旦對方款款落座在我沙發對面,我便一眼挑出缺點:臉盤太大太扁,嘴唇太厚,眼睛太圓,汗毛重得像母猿,腰長腿短,手指不夠纖細……這些毛病多少總是有個一兩樣的。

可一旦那令我渾身骨頭酥麻的饒舌的北京腔調響起,我便如聞仙樂,飄飄然不已。

十一長假即將來臨,我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過料想定是空虛寂寥的一周。之前有人問我去不去迷笛音樂節,這才記得還有演出可看。找來演出樂隊表目一看,排著的有joyside,腦濁,廢墟等……大興趣,但突然瞥見了「木馬」樂隊的名字,便決定去轉轉。我的意思是,畢竟,每每聽著「木馬」的《我終於失去了她》,總是忍不住潸然淚下。

其實我的確是希望能出去走走,即便是呼吸一下不同於這個城市過於熟悉的空氣也好。本打算去哈爾濱來著,去看看那裡的聖索非亞教堂的鴿子和下午的陽光,這下便必須在10月1號下午迷笛音樂節開始前趕回北京。結果臨時又生變化,上海那邊出版社打來電話,說是在書的出版前還要再最後修改一次,順帶著不妨當面把合同簽了,於是索性決定就去上海罷,稍住幾天,那個城市,雖然素來沒有好感。

走之前用功讀書了一段時間,應付過了因為傳染病而延誤的考試,隨後便重新看了看書的一校稿,心裡想定了幾處需要商榷的地方,對於惡俗的題目雖然不滿意,但對於出版商從市場上的考慮來說,卻也無可厚非。跟系裡面打了招呼請了假期,去北外賓館定了機票,剩下的便只有收拾行李而已,卻也沒有什麼東西可帶的,除了電腦連同裡面的文稿和幾件衣服,換言之,我所擁有的,也就只有這些東西而已。

下得飛機,我首先便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無奈只是覺得一股子說不上來的長期不流通的霉臭味道,此外便是機艙外相對濕熱的氣氛。

關於這趟旅行的基調,我想,無非如此。

搭地鐵到地鐵新閘站,打了車去前些天網路上預定的酒店。酒店說不上是什麼高級貨色,也不特別,無非隨處可見的那種酒店。進得房間,卻居然是木頭地板,我先拉開禁閉的窗帘,瞧出去是一片破破爛爛的上海里弄區來著。

我嘆了口氣,復把窗帘拉上,點了根煙,努力吸了幾口似乎久未開啟房間里的涼嗖嗖的空氣。我把幾件隨便帶著來的衣服安置妥當,把筆記本接上電源,先沖了個澡,只穿著一條短褲開始修改文章的最後段落。話說回來,其實在北京把最後定稿完事也並非無法可想,只是我希望早一天來上海罷了。

雖然說不至於是喜歡上海來著,甚至我在某種程度上還討厭上海,可我的偏偏某些似乎是巧合的事件總是和這座我並未有好感的城市糾纏在一起。關於這一切,便涉及著那些深深折進了大腦的記憶溝壑的事件。

好幾年前,是的,我對自己說,本該結束,卻似乎從未開始。

第二天10點左右接到主編電話,說是第二遍的校對稿已經出來了,希望能把雙方已經敲定的最後幾處在12點之前趕出來,我下到酒店大廳問居然裡面沒有能上網的地方,於是只好跑到大街上找網吧。折騰著找到一家,結果上海的網吧都綁定了規定程序,首先是無法打開我下載的文本文件,即便打開了,我估計輸入法我也肯定不習慣,也來不及改完,情況反正是緊急糟糕得很,不知如何是好。我在腦海里努力思索了一番,在手機電話本里查找開來,希望能找得到在上海的同學。問了幾個人,卻都說是沒有上海同學,我知道的卻又都只是幾面之緣,談不上什麼干係,若是如此就找上人家門口說是要借用電腦上網未免唐突。我無望地搜索著電話本,根本就找不到嘛,我暗自埋怨自己不記別人電話的習慣。

無奈之下,我撥通了一個電話:「喂?」

「啊——」我沉吟了一會兒,「聽出來我是誰了罷。」

「唔,你有什麼事兒,說罷。」

「有個急事兒想讓你幫個忙……」

「什麼啊?如果我能幫得上——」

「啊——沒什麼——你有特別熟悉的上海同學嗎?」

「有的。」

「是男生還是女生?」

「啊?我男生都不熟的——」

「說給電話邊上你媽聽的罷,呵。」我笑說,「情況就是,我現在上海,然後急要找一個地方上網……」

「啊?你在上海,為什麼啊?」

「這個……反正說起來挺複雜的。」

「那我就不聽好了——」

「唔——反正現在的情況就是,能不能幫我找個你朋友,讓我能在那兒上網,就下載一個文件,很快的,我住在閘北區。」

「哦-那我打電話給她啊——哎,等等,那你不是要到她家裡去啊?」

「是啊。」我對她的驚呼不明其意,同時也對其一貫的誇張語調很有些厭惡。

「那可不行,人家是女孩兒啊。」

「是女孩兒那又怎麼了?」

「那不可以的——那可是我們學校最漂亮的女孩兒啊。」

我耐著性子說,「你們學校最漂亮的女孩兒,我上網,我求你幫忙,你的朋友,這之間有什麼你非不讓我去的什麼邏輯聯繫嗎?」

「反正就是不可以——」電話那頭笑得很有些誇張,「人家是女孩子啊。」

「那就算她家裡人都在也不行嗎?」

「不行——」她低低地說。

「那算了,多謝。」我搶先摁了電話。我接著只好給主編打電話說明情況,能否寬限一天。他是催我必定得在下午改完,提議要不就再去公司一趟。我思忖之下別無它法,只得再度倒地鐵和公車到他們公司。等徹底改完是下午4點多,主編倒是蠻客氣地送出來,剩下的事情便只是靜候出版。

我搭地鐵回去時在陝西南路下了站,然後沿著淮海路逛過去,到一家火鍋店百無聊賴地慢騰騰吃了三餐並作一餐的晚飯。步行到新天地,轉了一轉,在luna吧要了瓶百得加冰銳,看台上的東南亞樂隊的演出,對觀眾們算是熱烈的表現不知所云,倒是注意到了坐在斜對面的獨身女郎:穿個米色的弔帶短衫,中長裙子,把頭髮扎了起來,面前擺著一杯水果賓治。我右手轉著啤酒瓶,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她注意到我的目光,對視了一秒鐘,接著把頭扭過去專註地看台上的演出。我倒是一直看著她而已,她把擱在一起的腿上下上下換了個位置,一隻腳上的高跟鞋開始時不時撥弄起小圓木桌下部的橫擋來。大約幾分鐘之後她又搭望過來一眼,我發覺了,眼神迅速掃了她一下,突然感覺到無聊,便離開了luna吧。

晚上回到賓館,洗完了澡,看了會兒不知所謂的電視節目,然後準備入睡。無奈是牛奶也喝了,熱水澡也洗了,卻始終翻來覆去難以入睡。或許心裡不願意承認,可自己思維的觸角確實還趴在白天給female打的電話上:帶刺海星的柔軟腹部遭遇了尖厲的碎石子,它只好止步不前,任憑悲傷滑膩的體液一瀉而出,留下一條閃著粼粼熒光的光帶,在月空下宛若淚痕未乾。

這一切或許涉及著的確可以稱之為遙遠的記憶,以致於這對於我來說表現得像一場還未開始卻早已結束的荒誕戲劇。

我從床上起身,打開電腦,聽了一會兒音樂,我那時候特別迷戀的音樂,張楚的,鄭均的,老崔的,竇唯的,這些音符如同迷霧的分子重新組合,生生地把我眼下的這個世界變幻成了那兒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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