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審判——唐頌

風從海上吹來,樹葉在抖動。空氣里夾雜著淡淡的魚腥味。已經是下午,天空開始陰晴不定。狗蛋來找我去海邊玩。海在東面,要一直走很遠才能看到。此外,關於狗蛋,有些話我不說出來就會感到很不痛快。也不知道他老爸發哪門子神經,啥名字不好取,偏偏給他取了個名叫祖先。每到吃飯的時候,我們總能聽到他老爸站在家門口扯著嗓門在喊:祖先,吃飯了。或者就是:吃飯了,祖先。我們一下子全被逗樂了,每次都會跟著鬨笑一陣:丫的,這乳臭未乾的小孩子竟成了他老爸的祖先了。我們就很不習慣,所以乾脆重新給他取了個名兒叫狗蛋。

狗蛋空著手來找我,和我一起走出家門的時候非要我帶把雨傘,我執意不肯。無論去哪兒我都不習慣帶東西在身上,覺得累贅。狗蛋說,李漁,天氣預報說今天下午有大到暴雨呢。我說,放屁。聽到天氣預報這四個字我就來急,甚至急得直跺腳。我向來對所謂的天氣預報都抱著苦大仇深的心理。狗蛋急了,他指著樹梢說,是真的,不信你看那樹梢,風是從海上吹來的。我爸說風從海上吹來我們這裡就會下雨。這倒是真的。如此推測天氣總是比較靈驗的。但我還是不肯帶雨傘。我說要帶你自己帶吧,反正我是不帶。

我大搖大擺的走在前面。他像個跟屁蟲似的跟在我後面。走到德遠叔叔家門口,發現他家門口再次掛滿了細長的竹竿,竹竿上掛滿了死魚,腥味撲鼻。德遠叔叔靠打漁發了筆大財,家裡蓋了棟非常豪華的小洋樓,也是我們村子裡唯一的一家。經常有輛東風大卡車停在他家門口,把那些已經晒乾了的死魚片包裝好之後,弄上卡車運走。德遠叔叔的爺爺已經九十多歲了,身子骨依然硬朗,全村上下也就數他年齡和輩分最高,也比較有威望,所以理所當然地做了我們村的村長,也是我們的族長。他家右邊有棟李氏祠堂,祠堂的祭台上擺著本《李氏家譜》,聽說還是清抄本,線裝的,上面常常落滿了灰塵,這時總會有僕人來打掃一新。祭台上面的台位上擺放著列祖列先的牌位和畫像。畫像上的老人眉目慈祥,憨態可鞠,當然也有些目光犀利,氣勢逼人。畫像已經很破舊了,上面漬了些許潮氣和灰塵,以及其他贓物,幾乎脫落。好在有人又在上面裱了些糨糊,像個破房子似的,要經常爬上去修修補補。德遠叔叔的爺爺,我們這些小孩子都喊他做太姥爺。村子裡的一切閑雜事宜均由他出面主持。

在路上,我們正好碰上德遠叔叔帶領一幫子人打漁回來。他大老遠就沖我們招手,嘿,李漁,你們倆小子幹嘛去啊?我做了個鬼臉說,去海邊玩。聽說這幾天岸上的貝殼特別多。他說你們還是快回去吧,馬上就要下雨了呢。我說沒事,我們去去就來。走近他們身邊,我再次嗅到他們身上散發的濃烈的魚腥味。直到走出去很遠,腥味才逐漸消散。

沙灘上涌滿了昨夜,也可能是前幾夜,被潮水沖刷上來的形形色色的貝殼,彷彿剛剛冒出地面的白色蘑菇。岸邊泊著一隻小木船,是德遠叔叔打漁用的。我和狗蛋沿著沙灘向前走,專門挑揀那些精緻漂亮的貝殼,裝在口袋裡。不一會兒,我們身上凡是能用來裝點東西的口袋都鼓了起來。我仍硬著頭皮,興沖沖地沿著海岸線向前走,全然不顧其他。狗蛋遠遠地落在我後面。

直到狗蛋在後面扯大嗓門大喊:李漁,你看天都快要下雨了。我這才想起來看天。天空突然矮下來很多,似乎再高一點,比如在腳下墊幾塊石頭,或者爬到北面的小山坡上去,就能夠摸到正在翻滾的烏雲。烏雲壓著海面。已經是傍晚時分,海水開始漲潮,雷聲滾滾而來。潮水很快漫到了我的腳邊。天空已經暗了下來,現在若不及時趕回去,恐怕呆會兒連回家的路都看不見。

就在我稍不留神的瞬間,沉悶的雷聲彷彿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在了我們後面,以及我們的臉上。我聲嘶力竭的喊了聲:狗蛋,快跑。然後一路向西,撒腿狂奔。貝殼灑了一地也顧不得撿。我們倆在下面趕著羊群似的在跑,烏雲在上面像個餓狼似的窮追。沒跑出多遠,雨就已經傾盆而下。海面上翻滾著巨大的波瀾,到處煙霧瀰漫。我和狗蛋相隔不到五步遠,在昏暗的光線和稀哩嘩啦的雨水中,我幾乎看不清他的臉,他原本清晰的輪廓在我面前變得日益模糊。嘩嘩的雨水和洶湧的潮水,彷彿聚集成了母親時代的洪水,在我們後面迫不及待的追了上來。

我實在跑不動了,想停下來歇一會兒。可是雨越下越大。光線越來越昏暗。除了自己濕淋淋的身體,我幾乎什麼都看不見。眼睛裡進了些雨水,我只好拚命地眨巴著眼睛,試圖將眼眶裡的雨水給擠出來。結果恰恰相反,眼睛開始又澀又疼,彷彿進了沙粒,開始腫脹。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可以避雨的地方,一個用木板和茅草搭建起來的小房子,房子就搭建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鬼地方,已經很久都沒人居住了。房頂的茅草已經在風吹雨打中開始腐爛,上面漏了個大窟窿,雨水順著上面的窟窿猶如漏斗一般直往下灌。地面上,以及四周的牆壁上,都長滿了青草和綠苔,門板經常泡在水裡。一旦下雨,水就會從門外漫進來,淹得到處都是。門板的下面已經開始腐爛。牆角躺著一隻灰色的死老鼠,應該不會是被雨水給淹死的,極有可能是病死的,或者是死於其他我們所不知道的原因。兩邊的百葉窗早已被風給吹落在地上。

我靠在牆角站著。這樣至少可以保證不再被雨淋著。地面上的積水已經漫過了腳面。我的腳趾不停地在濕漉漉的鞋子里來回揉搓著,鞋子里灌滿了水,發出吱吱的聲音。身上的衣服就如樹葉一樣緊貼在身上,冰涼得讓我咬緊牙關直打冷戰。我就這樣孤零零地等了狗蛋半天也沒見他跟上來,心裡開始莫名地擔心,生怕他在後面會遇到什麼意外。我趕忙縮緊了脖子,從那間破舊而又醜陋的房子里沖了出去。我在大雨中扯大了嗓門,邊怕邊喊:狗蛋,狗蛋,你在那裡?但是始終沒有回應。我越想越害怕,開始覺得自己現在已經是另一個人,一個自己所看不見的人,一個被這個世界給遺棄了的孩子。我在大雨中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眼淚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從眼眶裡直往外涌。我邊哭邊喊:狗蛋,你在哪兒啊?你說句話啊,狗蛋。結果,我還是聽不到任何回應。只有嘩嘩的雨水聲在回應著我聲嘶力竭的呼喊。

腳下突然一個趔趄,我被什麼東西給絆倒在地上。我趴在地上,渾身沾滿了泥巴。這時候,我幾乎連爬起來的勇氣都沒有了。直到模糊中聽到狗蛋在身旁喊我:李漁,我實在走不動了。我慌忙從泥濘里爬了起來,走上去扶他。才發現狗蛋渾身鬆軟,似乎沒了半點氣力,像塊橡皮,或者說是像堆爛泥。我拖著他就像是拖著條死狗,走走停停了好半天才把他拖進那間破房子里。房間里的雨水已經積得很深了,開始順著門檻往外流。

德遠叔叔帶了一幫子人好不容易才在那間破屋子裡找到我們。他們一人拎著一隻手電筒。手電筒的光亮突然之間照在我們臉上的時候,我的眼睛疼得幾乎睜不開,更無法適應這突如其來的刺目的光線。我和狗蛋緊緊地挨在一起,縮在牆的一角。我們倆抱著各自冰冷的身體,瑟瑟發抖。牙齒也在上下打架,彷彿老鼠在黑暗中磨牙,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德遠叔叔他們都披著一件黑色的雨衣,活像個西方的傳教士。不過他們還真夠細心的,不但帶了兩件雨衣過來,還帶了條幹毛巾和兩套乾淨的衣服。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忙著幫我們倆換衣服。先是手腳利落地除去我們身上的濕衣服,然後把我們身上的雨水擦乾,並換上新衣服。外面緊接著套上了雨衣,像個活寶似的把我們包了個嚴嚴實實。之後,也沒來得及換鞋子,他們中間走出兩個人來,一人抱起一個,像個破棉被似的把我們塞在腋下,扭頭就往外走。

德遠叔叔把我送到家,然後跟我爺爺和我父親他們客套和寒暄了幾句就走了。那會兒,爺爺正在吧唧吧唧地抽著旱煙,屋子裡煙霧瀰漫,我被嗆得只咳嗽。父親正在釘傢具,其實也就是一把椅子,他以前做過木工,沒多久就撒手不幹了。他在跟德遠叔叔客套和寒暄了幾句之後,接著釘那把椅子。看都沒看我一眼,估計那會兒他憋了一肚子的氣,正借釘椅子來發泄呢。他不停地忙著打線、砍削、鑿空,然後刨平,最後再進行修整和安裝。地面上落滿了捲曲的刨花和一層細碎的木屑。在我上床睡覺了之後,他還在把那把看起來很醜陋的椅子托在面前細細端詳了半天。屋內的光線很暗。掛在牆壁上的那盞油燈忽明忽暗地搖曳著。日子久了,那上面的牆壁被熏得一片烏黑。後牆上的那座幾乎老掉牙的掛鐘正滴滴答答地響著,結果和父親的敲打聲一起,被淹沒在窗外那嘩嘩的雨水中。有些雨水已經從門檻上漫了或濺了進來,地面上潮濕一片。

我一覺醒來已日上三竿。天已經晴了。刺眼的光線從破舊的百葉窗上照了進來。窗外幾乎沒有風,樹梢好半天才輕微地抖動一次。枯燥的蟬鳴一陣壓過一陣,彷彿層層遞近的波浪,急得我不停地挖耳朵,耳朵里好像爬滿了蟲子,痒痒的。我推門出去時發現門已經被鎖上,家裡人大概都出去了,我只好把腹部收平,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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