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單西海岸——劉童

你以為你是幸福的,像沉昏暗夜的嘴唇接觸到一杯水。

你以為海的那一邊是繁華的,於是用彌足珍貴的生命去換取一天濃濃海腥味的泡沫。

你以為生命是一個輪迴,我的殘缺總會輪到你的身上,所以你可以用身體來替我擋子彈,末了,告訴我,愛不是寬容是盾牌。

然而我們都是不先知不先覺,在我們最後靠在海礁石的那一刻,對於生命最細枝末節的猜測,猶如伸手探進幽幽樹洞去尋代表童年封印的皮球。後來我們發現,以為的都是錯的,於是我們不再言語,互相用手撫摸對方的臉,用力擦去那些沾染的污漬。即使把臉擦得再乾淨,我卻依然看不清楚眼前的你是笑著還是哭著,我只能模糊地沉淪下去,枉你大聲的哭喊,用浪來洗刷我們的無知。而我背了行囊,將臉色劃成兩半,一個你的方向,一個我的方向。

海鎮的公路以墨藍的痕迹一直衍生到海邊,涼風在森林裡聚集,在缺少陽光的霧沼里盛開。丁香的母親站在她家店鋪的門口,眼睛直視遠方,看不盡地老天荒卻依然沉著。手裡拽著我,說人是漸行漸遠,漸遠漸行……詞語的更替交迭是隱藏秘密的島嶼,連接而來。我順著她的方向眺望,在模糊的海邊光影里,彷彿可以看到有人走過來,也彷彿看到有人走過去,眾人的嬉鬧,尖叫,或者一群遊客在人工呼吸旁邊的哄吵增添著這個夏末的熱鬧。

有人說,花開的瞬間是迅速而刺眼的,一朵花綻放就是一個天使的毀滅。若是刺眼成一輪太陽,想必也會是陰鬱里濾紙下的一個輪廓而已。丁香說,太陽真正耀眼的不是光芒,而是形狀。

她給太陽下結論的時候,我還是西街街頭的追風少年。她是全鎮最受喜歡的女孩。她的母親經營著海鎮上最大的皮肉生意。對這樣的一個風景秀麗的海邊小鎮來說,一個人一生來一次足矣,而正是她母親的存在,才使得這個海鎮上一直有著回頭客,她的母親自然擁有了當地人的尊敬,尊貴地活著,不是物質而是精神上的。她的母親手下有五十幾個女人,她母親二十歲的時候就有更小的女孩跟著來到這個地方,然後成長,風平浪靜,直至身體已經長出了對海鎮依戀的根,這才知道她們永遠都走不了。這些女人的生活沒有太多的艱辛,每天做著固定的交易,享受短暫的愛情。客人走的時候她們都會哭,走一個哭一個,她們不是妓女,她們是他們留在海鎮的女人。

於是丁香出生之後就享受著這五十個女人的母愛,五十幾個女人身上最乾淨的地方都留給了丁香,連名字也是從其他流產兒那剝奪過來的,擁有這個名字的母親跳海自殺了,丁香從來不會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兩條命換來的,她穿著薄的襯衣和七分的短褲從公路這頭跑到那頭,她頭戴車前菊,溜進每個女人的房間,把白丁香一一插進水瓶里,使整個樓道瀰漫著淡淡的清香,暗地裡結成一個巨大的呵欠,像漲潮一樣濃淡更移。這裡的海水是不足以支持這些花朵的生命的,它們短暫的美麗靠著丁香每天的重複延續。丁香樂此不疲,直至有一條她看著我腦後的天空,突然說:人像花一樣,采多了,生命就乾涸了。她的聲音透出來,陣陣蕩漾,好像髮絲散落在陽光里,倏地,閃過只是攀附在某個發光的角度,我用手去擦拭眼睛,卻不知道它的真正含義。

在我成為西街少年之前,我和父母來過海鎮。三個人坐在車裡,沉默的呼吸也是可以蓋過喧鬧的舞曲的,一點一點,耗盡鼓聲,連節奏都顯得那樣地怠倦無力,像群山一樣起伏,彼此卻再無稜角,頭隨著眼睛而疲憊,可以讓人慢慢睡過去。司機嘗試用更大的音樂來掩飾我們車上的某種不和諧的時候,父親把音響關了。我蜷縮在車的后座,我的母親面無表情,透過濾色玻璃思量著她的將來。我怎麼知道他們帶我來這只是最後的一個聚會,他們約好海鎮待三天之後,簽署離婚協議,誰都沒有把我算在各自理應承擔的範圍之內。我十歲。一個不尷不尬的年齡,像五十米的海水,不透明不幽靜,深藍的顏色令人窒息。

父母把行李和我放在房間里,兩個人出去了。我趴在陽光上,看著他們遠去的背景,沒有任何猜想,只是對周圍這個陌生的環境感到緊張。這個旅館的陽台連著隔壁旅館的陽台,跨過去只需一步,我側著頭聽到那邊的笑聲,很濃郁的本土口音,一會就聞到了白丁香的味道。唰,窗帘拉開,一直堵塞在她們窗口的陽光突然瀉了進去,甚是過激。那邊窗口探出一個小腦袋,幼嫩的髮絲別在耳梢後,看到我,朝我喊道,你好。

我嚇了一跳,沒有背著父母和異性交往的經驗,雙腿哆嗦著不知如何是好。

我叫丁香,你呢?

我叫西。然後我轉身進了房間,我看到父母又回來了,朝我們旅館這邊走來,我必須在他們回來之前換好吃晚餐的服裝。司機上來叫我,西,西。

我回答得甚歡,誰都不知道我已經是被放棄的選擇,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對生活的無所把握,成為了我對生活一貫不信任的態度。晚上赤腳在沙灘上奔跑,抖落下的細沙里紛紛埋葬著懵懂無知,待到來年春天的時候,會成為侯鳥棲息的灌木群。

愛的對立面是什麼呢?不是恨,而是冷漠。你的陰暗側臉就像是一道光芒灼燒不到的峭壁。我們擁抱,在天涯的盡頭撕咬,漫天灰白碎片成了難得一見的深海祭祀。你的麻色圍巾系住我系住他,六目對視後,你都分辨不清什麼是真假,連說個伊索寓言都顯得無動於衷。

你說,不如埋葬吧。

海鎮的常住人口不到400人,多數人的皮膚黝黑和我父親一樣,但是不同的是我父親的皮膚光滑,而他們的粗糙。我開始有點懷念我的父親了,只是懷念。沒有悲痛追悔。

醫生問我,你知道你父母去帶你去海鎮的目的嗎?

我搖頭。只覺得頭很疼。

他們走了出去,輕輕把門帶上。白色的漆門,關上的響聲也像白色一樣地內斂。我輕聲推開門,跟在他們後面聽他們交談。辦公室里還有父母的朋友,他們說父母準備回來就離婚,說最後去談到底誰負責孩子的問題。誰知道最後一次談判居然成了訣別,然后里面有人哭。我回頭看來時走的路,一條長長的狹隘的路上,都是病人,我看看前面的辦公室,再看看走過來的路。

我退回到病房的途中,又聽到有人說車禍死了三個人,還有一個小孩大難不死。我脫了鞋,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的頭,呼吸慢慢開始困難,腦袋裡面全是消毒水的味道。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現在的解釋是自己那時便開始學會在呼吸困難的環境下呼吸,在無法預知的生活里繼續。

被子被拉開,我看一些我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他們統統紅了眼睛,彎下腰來抱我,抱我在懷裡,卻感覺不到一點溫暖。像摟了一頓廢鐵的殘酷,他們把他們的悲痛藏在心裡,把施捨拿出來給我,愈發讓我惱火,可是我卻什麼都不說,等他們一一擁抱我之後,我徑直下床,走到急診室,看到三個人躺著,悄無聲息。像走廊上不知名的人留下的不知名白色鮮花,被護士重新放在玻璃瓶里,沒有歸宿地悼念著每一個生命。屬於我的屬於他的她的。

我從此不是西。

我後來重複著護士插花的動作,把花插在同路女孩的頭上,那種散盡了香氣的花,卻在顏色上殺人。我怕絲絲入扣的氣味,又怕點點林林的色彩,總之讓人心難受。而她們卻得以驕傲,一個比一個高興,走在前面,仿如她們擁有一切。

兜兜轉轉,在親戚家來回寄宿,遭遇幸和不幸。閣樓的房間,三角的窗戶,那些月亮旁邊的烏雲,像彩色玻璃破碎後的折射,是寫不完的暗淡。一群街區的少年穿行城市的心臟,我坐在這個三角窗帘的後面,等著他們過去,每天的消耗只在於期待他們經過我眼前發出的尖利口哨,那種聲音可以直直刺入心臟,無形中有力,然後我看著他們踩滑板消失,吵醒城市一個一個其他的弄堂。然後拉上窗帘,我想,在城市其他的地方,這樣的窗戶有多少,和我一樣的人又有多少呢?打了一個呵欠,等待第二天他們的經過。

周末的英語班,是整個外事公寓孩子的聚會,每個人都要出國,無論是學習還是定居。整個課堂里鬧烘烘,那群穿越城市的孩子結群而來,操一口流利的英語或日語,肆無忌憚地和外教開玩笑,輕易就忘記了中國的上下五千年歷史,瀰漫著硝煙和離情的別緒讓我在角落裡看著他們盡情地玩耍和表演。

親戚總是會去接我上下課,遇上紅綠燈,他們就在車上告訴我,他們對我多好,多愛我,我要怎樣才能夠對得起他們。媽媽最後那個眼神,透過茶色的玻璃看著遠方,隔著久遠的時空。我笑起來,會心動人,明媚無忌,要像華麗陽光下採摘下來的太陽菊,配得上他們對我的慈悲。

我總是以為他們是在逼我將生我下來的兩個人忘得一乾二淨,一衣帶水的成語也被隱藏在小學課桌的斑駁黑板上,粉筆字寫得匆忙,旁邊的34是我的學號。木窗吱呀吱呀關不緊,我從上面越出去,和著夜色,有淡淡的青草氣息。半空中,我已把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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