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骷髏——李黎

1979年,我還沒有出世。據推算,當時的我應該是負一歲。負一歲的我正在靜靜地等著出世,周圍很安靜,安靜得本人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但是我的身體總是會遭受輕微的震動,這想必是因為母體在震動不休。母親如往常一樣,去做飯、餵豬、掃地、洗衣服……她如機器一樣操勞,作為她的兒子,我在未出世之時就參與了她的勞動。

一天我感受到了異乎尋常的震蕩,輕微但是持久。後來我得知,那是春天的一個黃道吉日,村子裡的李華結婚,母親步行到了他們家去吃喜酒。

那天晚上,李華家一帶人影綽綽,人們鬼魅一樣在門燈的光線里出現、消失,臉上無一例外地掛著興奮的色彩。幾輛拖拉機停在門口的場地上,頭對著前面池塘,幾乎伸進水裡。好多小孩在拖拉機上爬來爬去,完全不顧刺骨的寒風。有的小孩吊在那長長的扶手上,似乎拖拉機正在飛馳,而他們正感受著速度帶來的震動。李勝兵、李勝軍兄弟兩個玩得最開心,他們嘴裡發出怪響,往外吐著吐沫,抽風一樣在拖拉機的駕駛座上跳著叫著,全力配合他們想像中的速度。

我們那裡的結婚規律很簡單:第一天晚上為暖房酒,辦喜事的人家請來所有能來的人,人越多,越有面子。人們分批地坐上桌子吃喜酒。第一批吃的是最親的親戚和村里長者;然後依次類推。每開一次席,就放一次鞭炮,在爆炸的餘音和鞭炮的硫磺味里,人們彼此招呼著大吃大喝,讓對方吃,讓自己吃。一般開三次酒席。直到第三席的客人吃完,主人一家以及幫工才坐到桌子邊吃飯。這時,喜慶的氣氛消失在即,最多在某些人的心裡蕩氣迴腸,或者讓一些人憂心忡忡。

和外面一批批的客人不同的是,新房裡還有一桌酒席,坐在桌邊的人是固定的,他們要貫穿始終。桌子周圍坐的是新郎和他的兄弟們。新郎只有一個,而兄弟們往往多達十幾個。甚至一些輩分不同的但年紀相仿的人也被臨時拉來充當兄弟。這十幾個兄弟有一個任務,就是把新郎灌醉,越醉越好,只要不死就行。這幾乎是一個儀式,新郎的十幾個兄弟像被惡鬼指使一樣全力以赴,號叫、咆哮,歇斯底里地大笑……過了今晚,新郎就不是處男了。

第二天,迎娶新娘。一般的人就不用來了,只有少數近親和關係好的人在場,主家擺少數幾桌酒席,吃完,婚事就宣告結束。可能會引起變化的是新娘,有的新娘恐懼結婚,遲遲不肯離開娘家;而有的新娘的家人不善,遲遲不然其女兒離開,這時需要新郎家妥協,拿更多的禮物和錢;再或者,新娘到了之後堅決不肯進門,這需要雙方家長和不相關的老人邁步上前,好言相勸。而有的新娘在邁進大門時速度極快,幾乎就是「嗖」的一聲,有見識的老傢伙就會搖頭嘆息說:這個媳婦厲害,以後肯定要當家作主,管丈夫。

那天晚上,李華的破處儀式很不成功,他堅決不肯喝酒。這急壞了他身邊的兄弟們,也急壞了外面的家長和老人。人們紛紛推開新房的門,進去,然後苦口婆心地勸說李華:你就喝點吧,陪老表們喝點酒……

李華說:他們自己喝好了!

你結婚,他們來陪你喝酒,你怎麼能不喝!

李華說:誰說我結婚!誰說的?誰說的!

當有家長和老人進來時,李華的兄弟們都不說話,最多附和,而且小聲。當房間里沒有長輩時,他們才開始和李華一起議論,無外乎勸說李華。他們讓李華認命吧,娶不到王茂芳,是沒辦法的事;娶楊文秀做老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誰叫姓楊的是村支書呢。

還有人寬慰李華:楊文秀也是女的,人丑逼不醜。

說不定人還挺好。——但是這個說法立刻被其他人否定了,楊文秀可能不壞,但是一定不是什麼好姑娘,這麼多年了,村子裡誰不知道呢。

還有人以身說法,說他看到過楊文秀濕漉漉的樣子,奶子都能看見,有這麼大!說著,他拿筷子敲了敲面前雪白的碗,傳出清脆的幾聲。其他人也敲起來,叮叮噹噹叮叮噹噹,不絕於耳,兄弟們邊敲邊說:喝酒,李華,來,喝酒!但李華木頭人一樣一動不動。

於是有人高瞻遠矚,讓李華先不要和父母斗,先結婚再說,以後說不定有機會離婚,然後和王茂芳結婚。

還有人更加深入地勸導李華:你和父母斗有什麼用呢,他們是你父母,你沒事和他們斗什麼。他們不也是被逼的嗎,姓楊的女兒這麼差,他當然要在自己當官的時候把女兒嫁出去,找上你是你倒霉,也證明你是個好小夥子——這個勸說的人,大概不是李華的同輩,而是年紀差不多的長輩。

長輩兄繼續說:你父母要是不答應婚事,你們一家就完蛋了,姓楊的肯定讓你們家沒有好日子過。你就當做好事……

你去做!李華回擊一句,搞得眾人很尷尬。

問題的實質是:所有的勸慰對李華已經不起作用,此前,他已被迫服用了太多這樣的安慰劑。現在,婚事真的來臨,他幾乎有點發狂,坐在桌子後面煩躁不安。好在身邊十幾個人都是眼疾手快、身強力壯的鄉村處男,不然李華可能會把內心的煩通過四肢和器皿表現出來。他也嘗試過幾次,但是立刻就被兄弟們按住了,他只能惡狠狠地說:你們這幫雞巴,都是壞人!

你們沒有一個人為我著想!

大家在一個村子裡生活了十多年了,確實,沒有人為別人著想,最多只是想想別人,然後繼續忙自己的,沒有什麼忙的,就閑逛、睡覺,不再去想別人。既然這樣,就只好沉默了,等著家長和老傢伙們進來處理。

外面的客人都是出了份子錢,他們必須吃喝且歡樂。經上菜的人,外面的人隱約知道裡面的事,但也不便多問。所以,新房裡其實是一大片僵局。

李華的僵硬讓他的父母惶恐不安,一家人還有幾個老人坐在一起緊急商量著。他們像前敵指揮部一樣,憂心忡忡地思考出各種方案,又推翻剛才所想。他們抽煙、喝茶,擰緊的眉頭像將軍的眉頭。

後來他們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讓勝兵、勝軍兄弟兩個去勸李華。李華是他們的哥哥,雖不是親生,但因為兩家人住在一起而感情深厚。勝兵勝軍是雙胞胎,從兩三歲開始,李華就帶著他們玩,雖然李華年長他們兩個十多歲,但這一點不影響交流,相反,他們三個之間少了同年小孩間不休且殘酷的爭鬥,李華一直有管教引導他們的意思。這些,都讓勝兵他們的母親很放心,她丈夫過世太早,能有李華幫忙照顧兩個兒子,她也好安心幹活養家。可惜她沒有愛上李華,兩個人也沒有過床笫之歡,不然,又是一段孽緣。

現在,大人們決定讓勝兵勝軍出面解決李華的事情,這其實是承認他們這一兩代老傢伙已無能為力了。

後來,勝兵勝軍像當年李華帶著他們玩一樣,在我三四歲之後總是帶著我一起玩。關於李華的事,我都是先聽他們講起來,然後去問大人的。

我九歲的時候,經常跟勝兵勝軍躲在一個看似隱蔽的地方玩。那是一個廢棄的牛棚,隱約還有牛身上的腥臊味。它離村子有一百來米,這距離和它的味道使它隱蔽,實際上它完全沒有可供躲藏和防守的功能,只是一圈破土牆而已。

在牛棚里,我總是無所事事地靠在乾枯的土牆上發獃,看著漆黑的鳥划過湛藍的天空,然後再看著天空像鳥飛過之前一樣湛藍。有時一根被風吹來的枯草懸在我的頭頂,我會誤以為這是一隻鳥。有時,我還嚼著從路邊摘到的能吃的植物——如今已經說不上名字的童年的植物。勝軍勝兵則專心抽煙。他們來此的主要目的就是抽煙。煙往往是我從家裡偷來的。當時我父親小有地位,起碼煙酒無數,他習慣把拆過封的煙扔在一個竹籃里。那竹籃就是專門盛香煙的,裡面總是有十來包多少不一的煙,有的煙還蹦到了外面,和一樣蹦出來的煙混在一起。父親本人不抽煙,所以他總是一扔了事,完全不管有多少,估計只要不把竹籃偷空,他都不會覺察到煙少了。他當然也不會認為我會抽煙。

我確實不抽,但是我會偷幾根給勝兵勝軍,以報答他們不管玩什麼總是叫上我。

一天,他們兩個如往常一樣,領著我和我身上的煙,跑到村子後面的山上,靠著一棵大松樹坐了下來。這大樹和牛棚一樣,是我們活動的固定場所之一。坐下之後他們就開始吸煙,同時還在看一本黃書。那黃書我一頁都沒有看過,他們堅決不讓我看,這點倒是光明磊落。不過他們也就這麼一本,已經翻爛了,用他們的話就是:硬不起來了(我們那裡,硬的發音為eng,去聲。)既然這樣,他們就隨便說話,先是說村子裡和他們年紀相仿的姑娘們,這讓他們覺得有點遙遠——他們家的條件非常差,他們又不是那種勤奮、上進以便將來離開農村的學生,所以,他們的擇偶和交配顯得很困難,難以落在明處,只能往陰暗齷齪處發展。果然,他們談起了楊文秀。楊文秀,就是李華堅決不肯娶回家的女人,高大豐腴,有點痴呆。這些勝兵勝軍都不在乎,他們在乎的是楊文秀的騷,似乎很多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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