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二OO五年,這一年也發生了很多事情。

近來楊樹林的身體出現了一些異常,總感覺特乏,沒勁兒,睏倦。開始他沒往心裡去,以為是歲數大了值夜班不習慣,後來出現了噁心、嘔吐等癥狀,小便逐漸頻繁,且尿液像礦泉水一樣無色無味,但沫多,像猛倒在杯子里的啤酒。

楊帆讓楊樹林去查查,楊樹林不去,說人老了,尿也老了,當然和你的不一樣了,加上血壓也高點兒,沒事兒。有一天,楊樹林突然感覺背部酸痛,疼得受不了了,才去醫院看,以為自己也得了腎結石,還想著沒事兒,像楊帆似的,疼兩天就過去了,但是檢查結果讓他傻了:腎功能衰竭晚期,即尿毒症。

楊樹林拿著化驗單問大夫:這是我的嗎,您沒弄錯吧。

大夫說,我們這可是三級甲等醫院。

楊樹林的腦袋嗡地一聲炸開了,感覺天旋地轉,自言自語說,我怎麼這麼倒霉。

大夫說,你也別著急,病還是有治的,所有得這病的人的第一反應都和你一樣,你現在需要平靜下來,接受治療。

楊樹林坐在醫院門口的馬路牙子上,腦子裡一片空白,點了根煙,看著過往的人群,心想,為什麼這麼多人,這病偏偏攤上我。

抽完一根,楊樹林又續上根,看著眼前或快樂、或憂傷、或忙碌、或清閑的各色路人,覺得無論他們怎麼樣,至少健康,這就夠了。

此時,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坐在馬路牙子上的已經邁過中年的男人,沒人能體會到他內心的莫大絕望。

天慢慢黑了,楊樹林抽完了手裡的煙,肚子餓了——多年來養成的好習慣,到點兒就餓——腦子裡漸漸有了意識,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裝好病例,向家裡走去。

快到衚衕口的時候,一想到該怎麼和楊帆說,楊樹林腿又軟了,坐下歇息。

實話實說,怕影響楊帆,他剛在工作上有點兒起色。掖著藏著,畢竟不是感冒發燒,耽誤了後果更嚴重。自己也沒幹什麼壞事兒,一輩子安分守己,老老實實,怎麼這麼倒霉啊。楊樹林撿起路邊的一塊石頭,把路燈打碎了。一個騎車路過的人看了楊樹林一眼,騎遠了說:什麼素質。

楊樹林在衚衕口徘徊了一會兒,轉身向沈老師家走去。在那裡,他能獲得安慰。這些年來,楊樹林隔三差五就會去沈老師那裡坐坐,他們的關係,堪比紅軍和老百姓,不是一家人,勝似一家人。

從醫院出來後,楊樹林的精神世界已經坍塌,需要一個人幫他支撐起來,這個人,只能是沈老師。楊樹林也想到過楊帆,但他還難以勝任,雖然身體強健,卻不足以肩負楊樹林這張病例的重量。

楊樹林像回家一樣,來到沈老師家。沈老師正要吃飯,見楊樹林來了,便拿來一副碗筷,說,你怎麼突然來了,也不打個電話,沒吃呢吧。楊樹林接過碗筷,放下說,我不餓。

剛才楊樹林確實餓了,是肚子想吃飯,而不是精神上想吃飯,現在肚子被精神感染,也不知道餓了,六欲全無。

楊樹林說,你先吃,吃完我跟你說個事兒。

沈老師見狀,撂下碗:我不吃了,你說吧。

楊樹林說,還是等你吃完我再說吧。

沈老師說,出什麼事兒了。

楊樹林說,你先吃飯。

沈老師說,你說完我再吃。

楊樹林說,怕你聽了吃不下。

沈老師說,你不說我更吃不下。

楊樹林掏出已經被他攥濕的病例單,放在桌上。沈老師拿過來,目光落在上面的瞬間,臉色驟白。

楊樹林說,我之前就有癥狀了,沒在意,現在確診了。

沈老師沒說話,拿起碗繼續吃,吃著吃著,一顆碩大的眼淚掉進碗里。隨即撂下碗,捂住鼻子,哽咽起來。

楊樹林喃喃自語:我怎麼這麼倒霉。

沈老師哽咽了一會兒,抹了一把鼻子,給楊樹林盛了一碗飯,擺到他面前說,有病更得注意身體,吃飯。說完自己也端起碗,扒拉起來。

楊樹林的手機響了,是楊帆打來的。楊帆下了班,見家裡沒人,楊樹林既沒留條,也沒發簡訊,晚上他還得值夜班,楊帆不知道他幹嘛去了,便打了電話。

楊樹林掛掉手機,對沈老師說,出了醫院我就上你這來了,還沒把這事兒告訴他。

沈老師說,你打算怎麼辦。

楊樹林說,不知道,我就是來問你怎麼辦的。

沈老師說,實話實說,有病別瞞著,看。

楊樹林說,我怕這孩子受不了。

沈老師說,這種事兒出了,就得面對,等你嚴重了,他更受不了,現在就回家告訴他,我跟你回去。

楊帆見楊樹林和沈老師明目張胆地一同出現,便感覺有問題,當得知楊樹林的病情後,楊帆目瞪口呆,心裡說了一句:……不會吧。多年來,楊帆從不在楊樹林面前說髒字,小時候他說一個小朋友傻逼,為此挨過楊樹林的揍,楊樹林說說傻帽可以,但那個字不要說。從此楊帆便成了習慣,見了楊樹林,髒字系統就自動關閉了。

楊帆不相信這種影視劇里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父親身上,認為肯定是醫院弄錯了。立即上網搜索相關病症,看是否和楊樹林吻合,結果均相符,楊帆後悔自己忽略了楊樹林平時不正常的現象。半年前,那時候除了老起夜,楊樹林還沒有出現其它癥狀,楊帆常被吵醒,讓楊樹林以後睡前少喝水,但是不管用,即使從傍晚開始,楊樹林就不怎麼喝水了,夜裡還是會起來。當時楊帆工作壓力大,睡眠不好,情緒也不好,就把氣撒在楊樹林身上,讓他晚飯連湯都不要喝。楊樹林幾十年養成的飯後喝湯的習慣因此戛然而止了。

楊帆並不清楚這個病的厲害程度,以為是不治之症,急得哭了,說,我讓你早點兒看去你不去。楊樹林低著頭不說話,楊帆一個勁兒地埋怨。沈老師說,還是說說治病的事兒吧。

楊樹林的病已經到了需要透析的程度,楊帆和沈老師一致認為,必須讓楊樹林立即住院,全面接受檢查和治療。沈老師替楊樹林收拾了東西,然後三人開始商討一個嚴峻的問題:醫療費。

楊樹林現在上班的地方,只是把楊樹林當作臨時工聘用,沒有任何保險和醫療費用,當初簽合同的時候,白紙黑字寫的清楚。而楊樹林的原單位,倒閉好幾年了,楊樹林早就從那下崗了,按規定,醫藥費只能找再就業中心報銷。沈老師決定,等楊樹林住了院,她就去再就業中心辦理此事。

所有事情定下來後,已經深夜了。沈老師要回去,楊樹林不放心,讓她留下,楊帆沒表態,沈老師還是決定走,楊樹林死活不讓走,最後楊帆也說留下吧,沈老師才沒走,睡了沙發。但是三人誰也沒有睡著,早上起來看了對方的眼睛和臉色,知道都也沒睡好,但誰也不說。

楊帆請了假,給楊樹林辦理住院手續。問大夫楊樹林為什麼會得這病,大夫從醫學角度和生活習慣方面做了一番解釋,楊帆聽不懂,問大夫根本原因是什麼,大夫說,如果你非要一個答案的話,那麼我只能告訴你,這就是命。楊帆聽了,不再說什麼。

楊樹林住下院,開始接受透析。楊帆看著一根根管子在楊樹林身上進進出出,心如刀絞,躲到病房外等候。大夫治療完,從病房出來,告訴楊帆,楊樹林的病情很不樂觀,一對腎臟只要有百分之三十以上的腎細胞尚且正常的話,絲毫不會讓人感到不適,當感覺難受的時候,腎的損害已到了相當嚴重的程度。楊帆讓大夫說實話,楊樹林究竟能怎樣。

大夫說,現在透析雖然能維持,但只是一種過渡方法,年輕人的話最長也就十年到二十年,而且這期間,病人是在極度痛苦中度過的,透析的人,不能像正常人一樣喝水,吃水分大的東西,否則隨時會有生命危險。楊帆說,那怎麼辦。大夫說,換腎,換了腎,你爸就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了。

楊帆聽了這兩個字渾身的毛孔都張開了,他難以想像把一個和楊樹林毫無關係的腎放入他的體內會是什麼樣子,不敢想像那個血腥的場面。大夫說這是療效最好、長期費用最低的治療方法,也是目前公認的最好的治療手段。楊帆問有多大把握,大夫說手術倒沒什麼難度,難的是如何找到一個和你爸匹配的腎源。

楊樹林每天的生活極其痛苦,渴了不敢喝水,只能含在嘴裡,然後吐掉。每天沈老師做好飯給楊樹林送來,不敢做麵條,多以饅頭烙餅為主,饅頭還得用微波爐轉轉,如果吃米飯,也得炒一下,楊樹林家的水費省了不少,以至於讓查水費的誤以為這家沒人住了,可是查電字的卻堅信他們家有人。楊樹林的嘴唇每天都是乾裂的,沈老師切了黃瓜片貼在他的嘴上,等黃瓜幹了再扔掉,楊樹林無奈地說,太浪費了。

楊帆看了很心酸,和沈老師商量後決定,以最快的速度給楊樹林換腎,早換一天他就少受一天的罪。

換腎的費用十萬多,加上後期的抗排斥治療,大約二十萬左右,沈老師已經向再就業中心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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