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離婚後,楊樹林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剪掉了楊帆的一截舌頭。

薛彩雲走後,楊芳去探望這個由一個三十歲男人和一個三個月的男嬰組成的家庭。她不僅給他們帶來溫暖,還帶來一雙醫務人員所特有的科學嚴謹的眼睛,她在楊帆喝完牛奶舔殘留在嘴邊的幾滴液體時發現,那幾滴液體近在咫尺,他卻怎麼也舔不到,經過一番努力,才想出一個間接的,卻超乎這個年齡智力範圍的辦法——用手指抹去液體,然後將手指放入嘴中吸吮。楊芳說,這個孩子的智商沒毛病,但是舌頭有問題。

什麼問題,楊樹林放下手裡的活,湊近楊帆觀察。

舌系帶過短,楊芳輕輕捏開楊帆的嘴說。

什麼意義,楊樹林聽不懂術語。

楊芳說,就是舌頭伸出時無法超過下嘴唇。此時她的手上已經沾滿楊帆淌下的口水。

嚴重嗎?楊樹林忐忑不安。

倒是不嚴重,就是會導致以後說話大舌頭,說順口溜有點兒費勁,也會影響到學外語,這種舌頭通常發不好捲舌音,楊芳說。

是不是他的舌頭沒有完全伸展開,楊樹林還抱著一線希望。

也沒準兒,咱們可以再試試,楊芳堅持用事實說話。

於是他們將楊帆平躺放下,在他的下唇位置滴了幾滴牛奶,楊帆並沒有伸出舌頭舔,而是用手擦去。楊樹林按住楊帆的手,又讓楊芳弄上幾滴牛奶,這回雙手被束縛的楊帆先是做出一番解放雙手的掙扎,但楊樹林的一雙大手像鐵鉗一樣將他牢牢箍住,讓他動彈不得。

看似傻乎乎的楊帆已經產生了記憶力,經驗告訴他,舌頭是夠不到的,所以並沒有立即伸出舌頭,而是伸了伸腳,但他發現用腳去觸碰自己下巴的念頭更為荒謬,便放下了至多抬起與水平面成四十五度的腿。

又過了好久,楊帆才伸出舌頭。之前他可能在想還有什麼部位可以調動,當鼻子、耳朵、眼睛紋絲不動地呆在原地幫不上一點兒忙的時候,不得以才又伸出離嘴邊最近的器官——舌頭。

這條舌頭在楊樹林和楊芳四隻一點五的眼睛注視下,剛剛露出個頭便戛然而止。楊芳說,哥,你注意看,他的舌尖是W型的,而我們的都是V型,說著伸出自己的舌頭給楊樹林看。

楊樹林對比著兩條舌頭,蹩腳地說,什麼是W和V。

楊芳想到楊樹林對英語一竅不通,就把這兩個字母寫在紙上。

楊樹林對照紙上的字母,看了看兒子和妹妹兩條形狀迥異的舌尖,發現確實如此。W和V是楊樹林最先認識的,也是唯一認識的兩個字母,十年後,當北京的街道上馳騁著桑塔納的時候,楊樹林指著它的標誌對楊帆說:原來你的舌尖和下面那個字母一樣,多虧你小姑及時發現,我們才把它變成上面那個字母的形狀,要不你現在話都說不利落。

楊芳告訴楊樹林,幸好發現得早,做個手術就好了。楊樹林被「手術」二字嚇得毛骨悚然,楊芳說不要緊,小手術,和剪指甲沒太大區別。

楊樹林還是憂心忡忡,但為了能讓楊帆學好外語,擁有一口漂亮的捲舌音,楊樹林忍痛割愛,帶楊帆去了醫院,讓大夫將未來會阻礙楊帆發音的多餘的舌頭切除了。

為使楊帆免遭疼痛,楊樹林請求大夫給楊帆打了少許麻藥,大夫說孩子太小,麻藥會影響到他的智力發育,楊樹林說您稍等,我去就來,然後到醫院對面的百貨商店買了一瓶白酒,給楊帆灌了兩勺,就這樣楊帆在睡夢中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個手術。

楊帆被切去舌頭的多餘部分不久後,迎來了自己的百天華誕。楊芳來慶祝,以一個醫護人員特有的敏銳,發現楊帆的腦袋有些怪異,左右不夠對稱。楊樹林立即對楊帆的腦袋進行了一番細緻入微的觀察,並撕下上個月的掛曆紙,將楊帆放在紙的背面,沿著他的頭顱描繪出一條輪廓線,發現果然有偏差:左側的曲線弧度略小於右側。

楊芳說,這是因為楊帆睡覺總朝一個方向,頭顱受力不均所致。

楊樹林嘆息沒有照看好楊帆:腦袋不是鐵疙瘩,沒辦法回爐重煉,一邊大一邊小,多影響孩子形象,長大了媳婦都不好找。

楊芳同作為工人的楊樹林比起來,在醫務護理方面算是專家,她說:要是鐵疙瘩反倒不好辦,小孩在一歲前腦袋瓜兒軟,現在調整還來得及。楊樹林說,那太好了,楊帆才三分之一歲不到。

在離婚之前,楊帆由楊樹林和薛彩雲兩人中倒休的那個看管,如果趕上兩人都去上班,那麼就由楊樹林在上班的路上帶給楊樹林的二大爺照看。老頭今年六十齣頭,頭兩年剛把自己兒子的兒子照看到能上幼兒園了,小孩一走,老頭自己在家待著無聊,幸好楊樹林又有了兒子,又能從侄孫子身上找到樂趣了。楊樹林下班後再把楊帆接回家。現在薛彩雲走了,楊樹林除了周日外每天都要工作八小時,還要去二大爺家接送孩子,覺得跑來跑去太麻煩,又想每天都能看到楊帆,正好這個時候有人介紹了一個保姆,東北老太太,五十多歲,照看孩子經驗豐富,楊樹林大喜,便從每月微薄的工資中節擠出一部分,僱傭了這位慈眉善目、但有口音的老太太。有人警告過楊樹林,看孩子人的口音將直接影響到孩子日後的發音,但一時找不到更適合的人選,楊樹林只得叮囑老太太,不要多說話,把孩子看好就算完成任務,免得日後楊帆說話一口大茬子味兒。

每日老太太趕在楊樹林七點半出門前來他家上班,等他五點半下班回來後離開,如果楊樹林上夜班,她也隨之調整工作時間。楊樹林給老太太布置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調整楊帆腦袋的形狀,讓他睡覺時盡量多用右側觸枕,爭取早日左右對稱。

每天下班後,楊樹林從老太太手裡接過楊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看看他的腦袋是否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但腦袋不是橡皮泥,不能說捏成什麼樣就變成什麼樣,所以楊樹林的心始終懸著,到了晚上也無法安然入睡,每隔幾分鐘就睜眼看看楊帆睡覺的方向是否正確,確認無誤後,才閉上眼睛繼續睡,沒過幾分鐘,又要看一下。在把楊帆的腦袋睡對稱之前,楊樹林幾乎沒睡過一宿好覺,因而導致白天精神不振,好幾次手裡正一邊干著活,一邊就睡著了。為此領導找他談話:小楊,組織知道你剛剛離了婚,正悲痛欲絕,但傷心也要有個尺度,不能無邊無際,人已經走了,別再念念不忘了,晚上還是要把覺睡好的,以免白天耽誤社會主義的建設。

楊樹林心想:社會主義建設固然重要,但也不能讓我兒子腦袋七扭八歪呀,所以他第一次把領導的話當作了耳旁風,依然我行我素地晚上不睡覺,白天哈欠連天,眼泡腫得跟金魚似的,落選了這一年的先進工作者。

在楊樹林的精心呵護下,半年後,楊帆的腦袋對稱了。楊樹林沿著他的腦袋在紙上畫出的線條已經是一個完美的圓形,就像拿圓規畫出來的一樣。看著楊帆西瓜一樣圓滑的腦袋,楊樹林終於可以睡一個踏實覺了。

正因為這晚楊樹林睡得太踏實了,以至天亮醒來後,發現楊帆已不在自己身邊了。他坐起來向地上看了看,除了鞋,一無所有。

此時楊樹林的第一感覺就是,薛彩雲回來把楊帆抱走了,但當他下了床發現門的插銷劃得嚴嚴的時候,就打消了這一想法。他看見窗戶正開著,便想:會不會有人從窗戶跳進來把楊帆抱走了,但又一想不會,因為窗框上釘著紗窗,甭說是人,就是蒼蠅蚊子想飛進來都困難。

楊樹林坐在床上心急火燎,視線突然停留在外屋門的窟窿上。這個窟窿在楊樹林搬來的時候就有了,聽說房子的上一任主人養貓,窟窿是供貓出入的,省得這東西三更半夜鬧完貓回來在外面嗷叫你給它開門,冬天的時候,在窟窿處掛塊帘子,就可擋風避雪。後來這家人帶著貓搬走了,把窟窿留給了楊樹林,楊樹林覺得這無關大雅,還利於室內通風,便一直沒管,現在後悔了,認為是誰家的貓順著窟窿把楊帆叼走了,心想:等找回楊帆,我一定亡羊補牢。

楊樹林先給工廠打電話請假,然後又向派出所報了警。不大工夫兒,兩個民警出現在楊樹林的家裡,楊樹林向他們講了自己認為楊帆丟失的可能途徑。民警問楊樹林,家裡的地方都找了?楊樹林說都找了,連院子里都找了。民警看了看門上的貓洞,說,有可能,上個月我們處理了一個案子,有一家孩子被狗叼走,家長沒有及時發現,還是鄰居看見一條狗正在街邊津津有味地啃著一堆血肉模糊的東西,旁邊丟著孩子的尿布和玩具,就去問這家家長那些東西為什麼亂扔,家長這才發現孩子沒了,等跑到地方一看,狗已經逃之夭夭,地上剩餘的殘骸讓孩子家長痛哭流涕。楊樹林聽後打了一個冷顫,警察說你也不要害怕,配合我們錄好口供,儘早發現線索,找到孩子。

楊樹林態度友好地就民警提問的各種問題做出回答,他們將楊樹林說的話一一記錄,錄完口供後讓楊樹林簽字按手印,楊樹林拿起筆說,我兒子每天這個時候都該喝奶了,也不知道他現在什麼地方,可別餓著。

這時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