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楊帆三個月大的時候,薛彩雲和楊樹林離了婚,他被判給後者。

辦手續前,楊樹林和薛彩雲就楊帆何去何從達成共識:任其自行選擇。

但楊帆還小,別說選擇,就連楊樹林和薛彩雲是誰,和自己什麼關係,尚未建立清醒的認識,所以他的歸屬,讓處理財產的工作人員頭疼不已。

楊樹林和薛彩雲從認識到離婚,歷時十六個月零兩天,公共財產僅存款三百七十七元,再加一塊七毛三的利息。此外,還有一個三個月的孩子,即楊帆。

錢好辦,歸孩子的撫養者,可該重擔應由誰挑起,思前想後,只好誰佔有孩子的理由更多些,孩子就歸誰。

楊樹林當即否定了薛彩雲比他在撫養孩子上佔優勢的地方:胸脯雖豐滿,但不下奶,孩子餓的時候解決不了實際問題,大人望梅可以止渴,小孩望胸只能更渴,每當楊帆看見薛彩雲胸部,會出自本能地因失望而放聲大哭。所以,孩子理應歸我所有,起碼我饞不著孩子,楊樹林撩開他平鋪直敘的胸脯說。

正隨薛彩雲心所欲,她本來就沒打算把楊帆留在自己身邊。

楊樹林和薛彩雲離婚,不是因為當媽的不下奶,如果真這樣的話,若干家庭都要妻離子散,奶水的下與不下,雖不利孩子茁壯成長,但遠不至影響到家庭幸福,夫妻和睦,白頭偕老,恩愛一生,肯定是在別的方面出了問題,且不是一般的問題,否則薛彩雲不會撇下才三個月正嗷待哺的楊帆一走了之。

楊樹林認識薛彩雲的時候,他三十,她二十一。那是一個正大力提倡晚婚晚育和只生一個好的年代,雖然不夠晚婚,但並沒有為此受到處罰,晚婚晚育靠的是自覺,是夫妻雙方覺悟高低的體現,所以,直到離婚,五好家庭和星級文明戶的標牌也沒在他家的門框上出現過。

薛彩雲生楊帆的時候,居委會主任特意倒了兩趟公共汽車跑到醫院慰問,目的只為問薛彩雲一句話:帶環了嗎?帶了,主任就放心了,沒帶,就做薛彩雲的工作,讓她帶。計畫生育貫徹的好壞,關係到整條街道精神文明的建設,那個年代人們把榮譽看得重於泰山,不像現在,務實,一心致力於物質文明的建設。

主任五十多了,平時楊樹林和薛彩雲都管她叫大媽。她管理這條街道有些年頭了,七大姑八大姨小媳婦老姑爺,沒她不認識的,整天在這幾條衚衕轉悠,誰家有點兒什麼事兒她都知道,那時候也不興對組織保守秘密,即便思想有了什麼風吹草動,也要找組織交心。

主任做了多年思想教育工作,經驗豐富,知道帶沒帶環這種事情不能開門見山地講出來,要搞清真相,抓準時機,如果薛彩雲分娩沒有成功,強制帶環就是讓人家斷子絕孫,這種破壞群眾生產的路線是行不通的,人口的泱泱大國也得讓人民有接班人,況且作為居委會主任,更得講人權。

主任到底是主任,循序漸進:小薛,聽說孩子生得不太順利。薛彩雲點點頭,主任說,我代表街道特意來慰問你,薛彩雲說謝謝大媽,主任又問,不是雙胞胎吧,薛彩雲搖搖頭,主任繼續問,也不是三胞胎吧,薛彩雲說,我懷孕的時候您也看見了,肚子不大,主任如釋重負說,那就好,還是只生一個好呀,哎呀,忘了問了,男孩女孩,薛彩雲說男孩,主任說,男孩好呀,在這個提倡男女平等但並沒有落實到人民群眾中的年代,你的肚子替你娘家爭了一口氣,薛彩雲笑了,主任說,一個男孩夠了,再生怕養不起,可是真有了你又捨不得拿掉,不如不讓他有,薛彩雲若有所思地問,您的意思是……這時主任抖開包袱:帶環兒呀!

薛彩雲說已經帶了,主任面露喜悅,握著她的手說,小薛,感謝你對組織工作的支持,你是一個純粹的人,是一個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是一個和低級趣味揮手告別的人。然後迫不及待掏出牛皮本工作手冊,翻到其中一頁,在上面的兩個半正字後面又添了一筆,自豪地說,自計畫生育實施以來,我街道已有十九名婦女相繼帶環,向組織表了決心,你是其中之一,希望你今後好好帶環,定期檢查,以防萬一,為我街道乃至全中國甚至所有還生活在第三世界國家的婦女樹立榜樣。

主任一口一個婦女地叫著,讓薛彩雲很不適應,她暗自納悶,頭幾年我還過兒童節呢,怎麼現在就成婦女了,這麼說以後要過婦女節了。

主任問孩子叫什麼,薛彩雲搖搖頭,說還沒想好,不想取太俗的名字。主任說,取名字的學問可大了,一定要響亮,還要有時代特徵,我看就叫楊帆吧,讓他在社會主義改革開放的春風下揚帆起航,乘風破浪,永不停息,為我國國民生產總值在下世紀中葉達到中等發達國家水平而努力奮鬥。薛彩雲說好,我聽組織的。

於是楊帆有了名字。後來他上了中學才知道,身邊叫楊帆的人太多了,光他們學校就有仨,經常聽見有人罵別的楊帆:楊帆……這時候他深感中國人想像力匱乏,取名字缺乏創造力。

主任還說,婚後你的思想覺悟有了很大進步,這和組織的教育是分不開的,當然也有你自身的努力,經組織開會決定,今年你的家庭被評為五好家庭,等元旦一過,就掛牌。

薛彩雲六月底生的楊帆,十一剛過就和楊樹林離了婚,沒能等到元旦。主任說真遺憾,雖然在帶環問題上薛彩雲同志起到表率作用,但在夫妻恩愛上她需要學習的地方太多了。

都說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塊肉,誰的孩子誰疼,可是薛彩雲就不一樣。她沒有做好生孩子的準備,或者說是作為母親的準備,無論是心理還是生理上,不下奶就是生理上的證明。她甚至對這個孩子感到厭惡,認為是他耽誤了自己的寶貴青春和美好前程。她離婚的時候只有二十二歲。

早生早育並非薛彩雲的主觀意願,這麼做是為了她快死的父親。

薛彩雲父親四十九歲的時候有了她。她上面有仨哥倆姐,她的出生本在爹媽計畫之外,只因她爸一時興起,便無心插柳成了蔭。他爸後來回憶起此事的時候說,老了老了,還整出個丫頭,晚節不保。她媽說,知道啥叫晚節不保嗎你就瞎說,我這才叫晚節不保,都奔五十的人了,還能枯樹逢春,誰信呀,要不是生她的時候我疼,我都不信。

十年後,薛彩雲的母親過世了。

又過了十一年,薛彩雲已婷婷玉立,兄姐們都相繼完婚,只有她還隻身一人,同父親、三哥、三嫂、小侄女住在一起。此時父親重病纏身,卧床不起,余日所剩無幾,僅有一個願望,就是希望能看著她成了家,否則永不瞑目。醫生說老頭撐死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父親辛苦了一輩子,為了能讓他安然離去,在兄姐們的勸說下,薛彩雲同意早日找個郎君託付終身,於是托親戚找關係,半個月內見了仨男的,無一看中。

第一個是大姐介紹的,家庭背景尚可,父母都是國家幹部,二十五歲,身體健康,頭髮茂密,無性功能障礙,可智商僅相當於四歲兒童。說不清為什麼許多幹部子女都大抵如此,可能是太忙於革命工作了,疏於播種,沒播好革命的種子。見面後,薛彩雲出於禮貌伸出手,但對方不懂握手,傻笑了一聲,張開雙臂說:阿姨,抱抱。薛彩雲無奈地拍拍他的腦袋,苦笑著離開。

第二個是三嫂的妹妹的男朋友的小學同學,退伍軍人,國家二等功獲得者,在自衛反擊戰中負傷,右臂被越軍彈片炸傷,成了英雄,享受國家津貼。見面特意被安排在正午時分,他帶著金燦燦的軍功章,在太陽照耀下一閃一閃,光芒四射,但是看到他空蕩蕩的衣袖,薛彩雲的心徹底涼了,想握手都沒的可握。

見過兩個後,薛彩雲勃然大怒,她說你們把我當什麼了,就說我沒念過高中,不能把毛主席語錄倒背如流,可好歹是正經人家的閨女,除了缺胳膊短腿兒的,難道我就嫁不出去了嗎。

五天後,二哥給薛彩雲介紹了個全須全尾兒的,京郊農民,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憨厚樸實,一笑露出一嘴黃澄澄的大牙,擤鼻涕不用手紙,捏在手裡,用力一甩,甩得哪兒哪兒都是,完了在褲子上把手蹭蹭。然後開始指點江山,大肆批判城裡人早晚刷牙、睡前洗腳、吃飯沒聲等行為,說這是資產階級作風,作為無產階級的代表,我們農民兄弟決不搞這套不正之風。薛彩雲心想,健康衛生在全國的普及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貫徹到底的,階級鬥爭在一定時間裡果真依然存在,沒敢和他握手就告別了。

這時候兄姐對薛彩雲有了意見:你到底想找個什麼樣的呀,灰姑娘和白馬王子那是童話,咱家什麼情況你不是不知道,我們不都湊合著對付嗎,告訴你,爸的時間可不多了。

薛彩雲的父母都是首鋼工人,二十八歲參軍,打土豪鬥地主,革命道路,並肩攜手,光榮退伍後鍊鋼糊口,生兒育女,平淡幸福。薛彩雲出生在這樣的家庭,沒有優越性可言,但也不愁吃穿,除了自然災害那三年頭髮有點兒黃。薛彩雲上小學的時候正好趕上文化大革命,書也沒好好念,整天跟著一群大點兒的孩子東遊西逛,朝幾個戴著高帽、架著眼睛、被繩子綁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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