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你會修路嗎

武烈侯的意思很直白了,想招攬陳祿。

朝堂上的鬥爭很殘酷,政治派系之間常常是你死我活。這個時代雖然利益至上,「良禽擇木而棲」在士人別有用心的輿論造勢下並不違背信義,有時候反而體現為智慧和變通,但那是在列強爭霸的大背景下。

我在這個王國混不下去了,可以到另外一個王國去尋找出路,然而,在同一個王國里,在不同的政治派系間遊走,事實上根本不可能,純粹是自尋死路。

陳祿的職業是水師,是高難度的專業技術人員,其仕途較窄。當初秦王政因為政治上需要增強實力,呂不韋加大了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力度,韓國大水師鄭國才帶著一幫弟子西進入秦。呂不韋倒台之後,同樣是因為政治上需要,再加上鄭國和他的弟子們又是難得的專業技術人才,秦王政才力排眾議保住他們,鄭國更是因為修築關中大渠的功勛而高居大秦客卿之位。

鄭國恪守本職,即便是位居參政議政的客卿之位,也絕不涉及重大政事。鄭國如此,陳祿等一幫弟子更不敢逾越,雖然他們被歸屬於關東系,但朝堂上下都知道,鄭國和他的弟子門生們在關東系中獨立特行,一門心思搞水土,絕不踏足政治上的紛爭,以免被卷進風暴。

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想逃避,但逃得掉嗎?武烈侯要在南嶺修渠,親自點名要陳祿。陳祿一百個不願意,這一步踏出去,鄭國一系極有可能被卷進某個政治風暴屍骨無存,但武烈侯非常堅決,秦王政也支持,關東系更想在江南插進一根「釘子」,於是陳祿加官升爵,以江南監御史的身份到南嶺修渠。

這一來就是數年,陳祿全身心修渠,雖然他有意減少與咸陽方面的聯繫,避免介入朝堂爭鬥,但咸陽的關東人怎能忘記他?

咸陽的關東人希望他在江南待下去,監御史這個身份可以讓他公開監督江南軍政,假如陳祿再主動一點,強勢一點,甚至可以影響到江南局勢的發展。但陳祿像他師傅鄭國一樣,自家知道自己的實力,像他這種實力的官員若在江南這個派系林立的地方搞風搞雨,估計下場很慘,連死都不知怎麼死的。

陳祿謹守本份,就算是份內的事,也常常以修渠太忙為名交給下屬去繁衍了事,所以這些年他在江南和各方面的關係處得還不錯。你不惹我我不惹你,你敬我一尺我還你兩尺,陳祿竟然在江南這個異常複雜的地方安安穩穩地待了下來。咸陽的關東人對他的謹小慎微非常不滿,馮劫、蒙嘉更是數次派人「敲打」他,希望他能在江南為關東人打開一點局面,讓關東人的勢力滲透進去,但陳祿置若罔聞,我行我素,以自身能力有限為推託,就是不配合。

南嶺大渠修完了,但陳祿返京卻遙遙無期。雖然他可以通過自己的師傅鄭國親自向秦王政懇求,但鄭國其實根本不敢開口。鄭國在朝堂上不說話不代表他對朝政一無所知,秦王政心裡想什麼,對江南那塊地方是個什麼態度,他還是有算的,所以他曾在信中暗示陳祿,老老實實在江南待著,不要「惹事生非」,耐心尋找離開的機會。

中原決戰後,江南的地位更為重要。秦王政打算滅楚之後,撤銷江南之地的封國,其意圖很明確,中央要控制江南,以中原和江南來夾擊荊宛的熊氏,以江淮和江南夾擊遙遠的江東封國。西南開拓之後,嶺南還有一個封國,江南控制了南嶺大渠,正好鎖住了嶺南封國的「咽喉」。從江南的戰略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其重要性,中央不會放棄對江南的絕對控制。

咸陽要留下陳祿,而武烈侯這時候竟然提出要陳祿回京,很明顯,這是政治博弈,陳祿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假如武烈侯以自己的實力把陳祿調回京城,陳祿的處境就非常危險了。關東人的第一感覺肯定是陳祿「背叛」了,投靠了武烈侯。當然,也有一種可能,是武烈侯把陳祿「趕」回了京城,但陳祿若想證明自己的「清白」,其前提是,武烈侯如何安置他?假如武烈侯故意設下陷阱,非要置陳祿於死地,陳祿回到咸陽後,不死也要脫層皮,至於政治前途,那當然是不要再想了。

陳祿越想越是害怕,臉色愈發難看,冷汗涔涔,額頭上更是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漸漸的,汗水濕透了陳祿的前心後背,但他心裡卻是冰涼冰涼的,絕望的情緒瀰漫了身心。

寶鼎一直看著他,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但目光卻是異常凌厲,彷彿要穿透陳祿的心靈。

陳祿不敢與寶鼎對視。寶鼎的威嚴壓得他喘不過氣,而從寶鼎身上散發出來的絲絲殺氣更是讓他幾乎窒息,但他必須說話,必須打破沉默,必須做出選擇,扭轉眼前的僵局,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武烈侯,我只想修渠,我也只會修渠。」陳祿掙扎著,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字。

寶鼎微微皺眉,想了片刻,慢慢點頭。他的確想招攬陳祿,但陳祿經過一番劇烈的掙扎後,還是隱晦地拒絕了。他只想修渠,他也只會修渠,如果武烈侯一定要置他於死地,恐怕有損武烈侯的聲名,而咸陽的關東人也未必如武烈侯想像的那般愚蠢,畢竟直接或者間接地死在武烈侯手上的關東重臣已經夠多了,關東人即便懷疑陳祿「背叛」了,也不會憑著「懷疑」就殺了陳祿。

寶鼎伸手相請,讓陳祿重新坐下。陳祿戰戰兢兢地跪坐於案幾一側,低著頭,渾身僵硬,呼吸更是粗重,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流。這一刻,陳祿感覺江南的盛夏特別熱,熱得他頭暈腦脹,似乎要暈過去了。

寶鼎負手於後,在屋內緩緩踱步,臉色嚴峻地思考著什麼,好像難做決斷。

屋內很靜,靜得讓人恐懼,彷彿空氣都凝滯了。

陳祿心跳劇烈,他想冷靜下來,但他做不到。偶一抬頭,卻看到武烈侯就站在他幾步開外,若有所思地望著他。陳祿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恐懼在這一瞬間戰勝了理智,他無法想像激怒了武烈侯將給鄭國和他的弟子們包括這一系的所有人帶來何等可怕的災難,幾乎是下意識地,他大聲叫道,「武烈侯,但有驅使,萬死不辭,但我只會修渠,我只會修渠啊。」說到最後,陳祿聲音乾澀而嘶啞,而且帶著無盡的恐懼。

寶鼎緊皺的眉頭稍稍舒展,嘴角處露出一絲若隱若現的笑意。

「你修得這條大渠將在未來幾百年大放異彩,你的名字將流芳千古,這是你應該得到的回報。」寶鼎慢條斯理地說道,「咸陽低估了你的功勛,但我知道。你是我請到江南的,我有責任讓咸陽知道你的功勛,更有責任向咸陽舉薦你這位王國之棟樑。」

寶鼎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有激情,最後用力一揮手,意氣風發地說道,「我將舉薦你出任司空一職,進入中樞。」

陳祿吃驚地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望著寶鼎。司空?中樞?上卿?他的心臟猛烈地跳動著,血液在身體里沸騰起來,耳畔霎間只剩下心跳的「砰砰」聲,接著眼前一黑,頭暈目眩,然後眼前金星狂舞,什麼都看不到了。

司空主管全國的水土之事,其中尤以邊疆防禦設施、水利設施和城垣道路的建設為重。長城就是由司空府主建,而水利設施不僅僅關係到農耕發展,更關係到抗災救災,一場大水災或者一場大旱災足以讓國力損耗殆盡。

如此重要的一個府署,從西周時便開始設置。西周時司空與司馬、司寇等並列為五官,而春秋戰國時則僅次於三公,與九卿並列,同為中樞大臣之一。

陳祿過去在司空府主管水利這一塊,不過是個官秩六百石的中級官員,而到江南出任監御史,官秩比兩千石,算是越級升遷了。司空是上卿,僅次於三公的中樞大臣,這是絕大部分官員一輩子都達不到的高度,但今天武烈侯一句話就把陳祿推到了這樣高不可攀的巔峰,這是陳祿想都不敢想的事,甚至可以說他連做夢都沒有做過,因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中樞大臣,三公九卿,距離他不是遙不可及,而是他根本就沒有資格進入這個層次。能夠進入這一層次的除了豪門貴族就是被君王或者某個豪門權貴所看中的中土大賢,而陳祿根本不具備這兩種身份。

如果陳祿能奇蹟般地進入中樞,成為中樞大員之一,那鄭國一系在咸陽的關東勢力中算是飛速崛起,雖不足以與蒙氏、馮氏這兩個豪門相比,但足以與茅焦、李斯、周青臣這樣的關東新貴相比,由此便具備了一定的實力。大家平起平坐,平輩論交,鄭國一系在關東勢力內足以「自保」,而在關東勢力之外也可以謹慎地尋找盟友以為支援。

良久,陳祿終於從這種大喜大悲中緩過勁來,也終於明白了武烈侯的意圖。武烈侯的確想招攬他,但並不是逼著他「背叛」關東勢力,而是要把他推到中樞的高位,把鄭國一系做大做強,然後再與鄭國一系暗中結盟,互為援手。

陳祿既感激涕零,又慚愧不已。自己的智慧還是太差,武烈侯既然想招攬自己,當然要用自己,如果逼著自己背叛關東勢力,那自己必然會遭到關東勢力的打擊,武烈侯豈不竹籃打水一場空?所以武烈侯肯定有高招,偏偏自己太過愚鈍,沒有想明白,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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