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我是一滴水

武烈侯公子寶鼎自請就國。

在奏章中,公子寶鼎一如既往,對秦國統一中土充滿了強烈的自信,對秦王政的千秋功業充滿了期待,但話鋒一轉,再度談到統一後的國策,公子寶鼎談到了「仁政」,談到了「與民休養」對穩固新生帝國的重要性。

帝國誕生之後,面臨權力和財富再分配的問題,「與民休養」的主旨也是強國富民,但在財富的再分配上傾向於「民」,民富則國強。這個「民」是什麼「民」?是庶民貧賤還是權貴士卿和鉅賈富賈?

法家的強國是中央集權,軍政財三大權力的集中,即使「與民休養」,也是在「集權」上的休養,權力和財富都要集中在中央,「國」強了,「民」自然就富了。在他們看來,「民富」實際上是既得利益集團對國家財富的掠奪,「民富」則國未必強,反而變窮了,這種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製度極度不合理,所以法家堅決反對「富民」,反對財經政策上的自由和放任,極力要求經濟上的官營。財富集中到了中央,則更有利於權力的集中,而權力的集中更則有利於王國的穩固。

寶鼎的奏章在內廷里引起了激烈爭論。這份奏章本來是寶鼎自請就國的,結果他的自請就國沒有引起任何人的興趣,倒是他的「仁政」,他的強國富民之策引起了公卿大臣們對未來國策走向的大辯論。

這場辯論從內廷延伸到了朝會,但「集權」已經是大勢所趨,是自昭襄王晚期以來大秦國策的主導方向,所以法家士卿在辯論中佔據了很大的優勢。軍政財三大權利都要集中,而財權集中的主旨反映到商貿這一塊,理所當然是官營。

同一天,公子寶鼎在紫府召集黑冰台主要屬吏擬制了未來幾年秘軍的主要任務。最後寶鼎說,我要回封邑了,紫府暫時由蒼頭主掌,希望新的秘軍統率上任之後,你們能堅持這個策略和部署,幫助大秦加快統一中土的步伐。

紫府官吏心情鬱悶。像武烈侯這樣體恤和關心下屬的官長他們還是第一次遇到。適逢新年,武烈侯盡其所能,給紫府上上下下大加犒賞,就連那些陣亡秘兵的眷屬也破天荒地拿到了一份從天而降的厚賜,這在紫府歷史上是從未有過的事。

對於生活在底層的寒士和庶民來說,活在這世上不論幹什麼,最最重要的是生存,是有一份好收入以便養家糊口。自古至今都是這樣。這個時代的權貴有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他們根本體察不到社會底層的苦難和窮迫,但寶鼎不一樣,他的前世就是掙扎在社會最底層的一員,所以他總是非常慷慨,總是竭盡所能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紫府幹的是最臟最苦最危險的活,但報酬並不豐厚,甚至可以用低廉來形容,原因無他,大秦實施的軍功爵祿制,軍功、爵位和俸祿是直接掛鉤的,而秘兵這種職業太過特殊,軍功評定起來很麻煩,有時候你任務完成了,但人死了,誰給你軍功?再說有利益的地方必定就有腐敗,即使你有軍功,也未必就能升爵,這不是制度的問題,是人的問題,即便是偉大的始皇帝,也同樣解決不了。

寶鼎在紫府待了一段時間後,對秘兵的不公平待遇非常痛心,曾上奏秦王政。秦王政不予理睬。每個官長都會說自己的府署幹得是最臟最累的活,拿得是最少的錢,要求提高待遇,這是很平常的事,秦王政早就司空見慣了。

寶鼎無奈,從蓼園撥了一大筆錢,用一種很隱蔽的方式轉到了紫府。紫府上上下下過了一個富足的新年,個個心花怒放,期待著在這位大權貴的庇蔭下,來年的收入有所提高,然而,眨眼間的功夫,寶鼎就要離開紫府,離開咸陽了。

黃昏,寶鼎離開紫府的時侯,紫府所有屬吏秘兵都站在府門外面,恭送寶鼎的離去。武烈侯這一走,也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回來,送一送,謹表心意。

寶鼎與眾人一一道別,臨上車的時侯,看到眾人不舍的目光,他毅然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我是你們的官長,我是你們的袍澤,所以,不管什麼時侯,你們都可以來找我,我就是你們最後的希望。」

※※※

寶鼎出了載雪巷,與郎中令馮劫不期而遇。

「師傅只要派人傳個信,弟子必定飛馬而去。」寶鼎上了馮劫的車,笑著揶揄道,「師傅專程在這裡等我,弟子不勝惶恐。」

「惶恐?」馮劫望著他,嘆了口氣,「武烈侯,惶恐的是我啊。」

「師傅此話何意?」寶鼎笑道,「弟子如有不當之處,請師傅教誨。」

「我實在不能理解,你既然自請就國,要遠離咸陽,為何還要在奏章中議論國事?」馮劫問道,「你到底什麼意思?為何要挑起爭論,引發矛盾?」

「爭論?」寶鼎疑惑地問道,「我不過隨口說說而已,你們爭論什麼?」

「隨口說說?」馮劫苦嘆,「你是武烈侯,一等封君,你能隨口說說?你就是打個噴嚏,咸陽也要抖三抖。」

寶鼎笑了起來,「師傅誇張了,太誇張了,我不過打個噴嚏嘛,又不是晴天霹靂。」

「你這和晴天霹靂有什麼區別?」馮劫忿然說道,「強國富民,國不與民爭利,好,我問你,這個民是什麼民?」

「普天之下,皆為民。」

馮劫冷笑,「武烈侯,這不是你的性格,有必要藏頭掖尾?」

「中土分裂之際,強國的目的很簡單,兼并爭霸,但是,中土統一了,強國的目的是什麼?當然是富民,難道還是窮民?」寶鼎淡然笑道,「師傅,你不要在民為何民的問題上糾纏不休,這沒有任何意義。」

馮劫皺眉不語。

「我在出塞前的奏章中就說過,咸陽宮現在不僅僅要考慮統一中土的戰爭,更要考慮中土統一後的統治。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難。在王國變成帝國之後,在疆域和人口擴大數倍之後,國策必然要修改。咸陽宮就如一個大庖,一家人吃飯和一族人吃飯,烹飪的方式截然不同。」寶鼎指指自己的心口,「咸陽宮要從這裡開始改變,從治國理念上開始改變。荀子說過,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治理一個方圓千里的王國,可以嚴刑峻法,但治理一個方圓萬里的帝國,嚴刑峻法是不是還有同樣的效果?七國的文字、錢幣、度量衡等等都可以統一,但人心呢?人心是不是能統一?治理統一後的中土,首要考慮的是如何統一人心,而統一人心的最佳辦法莫過與民休養,而與民休養的最好辦法莫過於藏富於民。」

馮劫手指載雪巷方向,冷聲說道,「你是不是告訴我,只要花錢,就能買到人心?」

「錢買不到人心。」寶鼎說道,「紫府人為什麼送我?因為公道,公道自在人心,我還給他們公道,他們就給我人心。他們為了王國流血流汗,但王國呢?王國給了他們什麼?公道在哪?人心在哪?」

馮劫的眼裡掠過一絲驚愣,沉默不語。

「在你們看來,大秦律法代表著公道,大秦人尊崇律法,是因為他們得到了公道,事實上呢?你摸著自己的良心,你問問自己,公道在哪?」

「中土統一了,大秦律法的光輝照耀中土大地,剛剛被征服的六國子民不得不接受大秦律法的照射,但他們是因此生活在和煦的陽光下,還是被炙烈的陽光活活烤死?」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寶鼎笑道,「師傅,代為回稟大王,我就是水,一滴微不足道的水。」

馮劫臉色微變,望著寶鼎久久無語。

「水?」馮劫低聲嘆息,「你真的僅僅是一滴水?」

「我就是一滴水。」寶鼎鄭重說道,「但中土大地上,有千千萬萬滴水,匯聚到一起,就是汪洋大海。」

寶鼎下了軺車,站在路邊看著馮劫的車隊慢慢消失在暮色之中。

兩年前,在晉陽見到馮劫的時侯,自己曾想依靠馮氏這門顯貴接近秦王政,贏得秦王政的信任,但兩年後,自己卻成了咸陽第一顯貴,蒙氏馮氏隗氏甚至包括熊氏都已經無法和自己相提並論,不過隨之而來的不是秦王政的恩寵,更不是秦王政的信任,而是兄弟鬩牆手足相殘的開始。

寶鼎無聲嘆息。兄弟兩人的抱負一樣,理想一樣,但因為走得路不同,卻就此分道揚鑣成了一對仇敵,命運太殘酷了。

※※※

馮劫回稟秦王,把他與寶鼎的對話如實複述。

秦王政坐在堆得如同小山一般的竹簡木牘之中,靜靜地聽著。昏黃的燈光把他的身影投射在地席上,顯得異常的孤單。

尉繚、馮去疾、蒙嘉散座四周,各自沉思。

今日朝會上的爭議明顯出現了兩大陣營,這讓秦王政和他的近侍大臣們明顯感覺到了威脅。

公子寶鼎的計策極其高明,他借著烏氏一案自請就國,同時拋出了強國富民論,矛頭直指咸陽宮近期擬制的變革思路,於是,一部分認為咸陽宮的變革思路將嚴重損害自身利益的公卿大臣們乘勢發難,兩大陣營由此產生,涇渭分明。

烏氏一案餘波未息,原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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