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謀事在人

尉繚等人告辭離去。凡奏議都需要反覆討論,朝議通過,然後才能下令實施,尤其像這種關係到王國存亡的大計,更需慎重,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不過寶鼎的這份奏議讓尉繚等人對他的天才有了更深的認識。這個少年公子非同凡響,前途不可限量。

秦王政把寶鼎留下,詳細詢問細節,尤其尚書台一事更是問得仔細。

這個時代,王權和相權還是涇渭分明,君王做君王的事,相國有相國的職責,君臣各司其職。相國的職權非常大,有時候甚至凌駕於王權之上。這是時代的需要,各國的首要政治目標就是強國,強國的前提是富國,富國就需要一個稱職的相國來做具體的事,軍政財大權一把抓,君王要充分放權。君王也是普通人,即使有天縱之才也不可能無所不能、面面俱到,他還得依靠相國等一幫公卿大臣幫他治理王國。

另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這個時代中土諸王國的疆域最大的也不過方圓數千里而已,基本上是分封制和郡縣制並存,相對來說,這時代的君王對王國的控制力還是非常強,像三家分晉和田氏代齊這種士卿篡國的事還是非常罕見。

到了大一統時代,疆域萬里,不管是君王還是士卿,也不管是地方大豪還是普通庶民,都需要一個適應時期。大一統不是簡單地把國土整合,把律法文字統一就行了,它首先要讓天下人接受大一統這個理念,然後在大一統的基礎上,逐漸接受由此而帶來的一系列變化。這個變化包括思想、制度、社會風俗,甚至日常生活等各個方面,它需要人們去接受它,認同它,直到最後服從它。

就權力中樞來說,大一統時代的到來與中央集權是相輔相成的。大秦統一之後,的確是集權了,但做得不夠好,原因就是舊貴族舊官僚沒有被消滅,這些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必然會對抗君王的高度集權。

韓非之死,可能就是咸陽這種權力鬥爭的犧牲品,因為就是他提出來用「中央集權」的方式來實現大一統。君王高度集權了,其他人怎麼辦?其中的利益損失誰來補償?不殺他殺誰?

秦滅,項羽大封諸侯,連他自己十九個王。這是徹底否定了始皇帝的「大一統」,但結果證明項羽大錯特錯了,「兼并」戰爭隨後爆發。五年時間的後戰國時代,史上統稱為楚漢相爭,死亡上千萬無辜,中土幾乎成了一片廢墟,唯一的好處就是把從戰國遺留下來的舊貴族舊官僚徹底消滅了。

劉邦再一次「大一統」,這是一次由閭左貧賤完成的大一統,新貴族新官僚們可以輕輕鬆鬆地坐在一起,一邊聊天打屁一邊瓜分利益。

這幫「革命者」吸取了秦亡的教訓,在中央集權的基礎上實施分封制和郡縣制並存的制度。分封制和郡縣制並存的後果是中央沒有形成大集權,結果就有了「七國」之亂。然後漢武帝出來了,在先輩打下的基礎上,開始了中央集權,最直接的辦法就是對外削藩,對內加強內廷權力,以內廷的尚書台來削弱和鉗制外廷的相權,直至逐漸架空丞相,架空三公重臣,形成皇帝指揮尚書台,尚書台指揮外廷府署的高度集權的權力架構。

在寶鼎看來,大秦統一後,因為舊權貴舊官僚的存在,即使分封制和郡縣制並存,中央真正集權的難度還是非常大。

始皇帝和法家大臣們顯然選擇了一條非常激進的路,強制推行中央集權和郡縣制,就像亂世用重典,沉痾用狠刀一樣,試圖以一往無前的氣勢直接實現法家「大一統」的終極目標。

失敗了,帝國滅亡了。不管秦始皇是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巡遊,也不管他最後是死在沙丘還是死在咸陽,甚至就讓他再活個十年二十年,帝國都將不可避免地走向滅亡,因為帝國這架馬車一直在高速奔向深淵,因為當時的「叛亂者」已經蓄勢待發,就等著某個「先驅」點燃「革命」火種了。陳勝吳廣大旗一舉,一夜之間,「革命者」席捲中土。這種情況下,帝國的滅亡是早晚的事,就算大秦撲滅了這次「革命」的大火,前赴後繼者依舊源源不斷。

寶鼎牢記荀子說過的一句話,「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天下蒼生的人心向背直接決定了帝國的命運,帝國若要延續,就要厚待蒼生,讓天下蒼生吃飽穿暖安居樂業,所以國策至關重要。帝國的國策要以民為重,以天下蒼生為重,為此中央集權又至關重要。中央集權了,權力中樞的利益紛爭少了,君王說一不二了,這時候如果君王念及天下蒼生,實施偃武修文、與民休養之國策,當可保帝國長治久安。

這是一種理想化的拯救帝國的方式,寶鼎自己都不相信它能成功,但他實在找不到其它的拯救辦法,他只能先試試再說了。隨著寶鼎對這個時代了解得越多,融入得越多,他就越是絕望。試想,現在連他自己都身不由己,在為了小集團的利益而血腥搏殺,更不要說其它權貴了。這樣發展下去,寶鼎感覺自己不是在拯救帝國,而是在加速帝國的敗亡。

韓非關於「中央集權」的思想比較籠統,沒有具體的措施。

寶鼎則給秦王政提供了一條「中央集權」的完整思路。寶鼎這個思路提供給秦王政有兩個目的,一個當然是幫助秦王政集權了,另一個則是明確告訴秦王政,你集權了,我威脅你的機率就更低了,你應該相信我對你的忠誠。

秦王政怎麼想?寶鼎不知道,不過秦王政很快就提到了墨家的事。

「聯合商社中,為什麼有墨家?」

寶鼎實話實說,這種事沒有必要隱瞞,方方面面的利害關係其實就擺在桌面上,講清楚了反而沒事。幫助墨家復興,對大秦肯定是利大於弊。墨家在庶民中的影響力非常大,如果能把這種影響力控制在手,顯然有助於秦王政贏得民心;再以墨家所掌握的秘術來說,如果能把這些秘術的效能發揮出來,肯定有助於朝廷賦稅收入的提高。與國與民,與人與己都有利的事,為什麼不做?

「大秦若想長治久安,首先就要贏得大秦人的人心,而庶民千千萬萬,贏得了他們的人心也就等於為大秦固本培源,夯實根基,這種好事豈能不做?」

「大秦以法治國,但墨家的學術思想是不是真的一無是處?墨家不也是追求『大一統』嗎?難道他們的『大一統』就不利於大秦的統一?」寶鼎正色說道,「大王,法家、墨家之爭,說白了就是利益之爭,飯碗之爭。打掉墨家,法家一家獨大,對大秦是不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人性貪婪,慾望永遠沒有止境,一家獨大的局面肯定有利有弊,而最大程度減少弊端的辦法,無疑就是給法家安排一個對手。這就如朝堂上一樣,權臣隻手遮天,必定禍害國祚,所以朝堂上肯定需要有針鋒相對的對手,這是一種權力的平衡,也是一種權力的制約,如此王國才能穩定發展,反之,事端就來了,嚴重時甚至會危及王國存亡。」

秦王政思索良久,忽然忿忿不平地說了一句話,「你為什麼現在拿出這個奏議?」

寶鼎遲疑未語,揣測不到秦王政的真實意圖,感覺這話很難回答。

「你馬上就要出塞,就要出使月氏,襲殺匈奴,這趟可以說是九死一生。」秦王政冷聲說道,「你現在拿出這個奏議,是不是想告訴寡人,你沒有把握回來?」

寶鼎心裡驀然一暖,暗自鬆了口氣。自己這步棋走對了,秦王政到底還是相信了自己的兄弟。

「我的確沒有把握回來。」

「所以,你最近就像發瘋一樣展露自己的天才,連鼓風箱都搞出來了?」秦王政愈發惱怒,「你是寡人兄弟,是宗室王孫,誰說出使月氏就一定是你的事?襲殺匈奴一戰,大秦除了你就沒有其他人可以勝任?」秦王政手指案几上的帛書,語調更是冷峻,「你仔細看看,這有多少事要做?你不在咸陽幫寡人,卻跑到大漠上去送死,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你為什麼非要步你父親的後塵,不相信自己的親人,不相信我們老嬴家?難道你離開咸陽,你死在大漠,就是幫了寡人?你父親做錯了,他的一生中犯有很多無法饒恕的錯誤,你難道就沒有替你父親反省過?你還要重蹈你父親的覆轍?」

寶鼎暗自感動,秦王政這番話顯然出自本心,說得很真誠,他希望自己能留在咸陽為他衝鋒陷陣,但自己必須出塞,不是因為要帶走太子丹,而是只有這樣才能進一步贏得秦王政的信任,才能幫助老秦人東山再起。未來帝國的命運就掌握在秦王政手中,若想拯救帝國就需要秦王政信任自己,從而攫取大權,獲得足以改變歷史軌跡的實力。時間不多了,自己必須爭分奪秒,歷史的洪流奔騰咆哮,轉眼就是千萬里,稍遲一步就是功虧一簣。

「大王,你一定會吞併六國統一四海,建下萬世功業。」寶鼎言辭懇切地說道,「這個時間不會太長,因為大王是當今天下最偉大的君王,你一定會親手締造一個同樣偉大的帝國,但大王你想過沒有,統治一個王國和統治一個帝國區別非常大,帝國囊括了中土所有的疆域、人口、律法、文字……中土所有的一起都將隨著統一而統一,這需要一個過程,一個漫長的過程,它就像吞併關東六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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