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4章 就為這一刻

秦軍上午從肥下撤軍,大隊人馬行動遲緩,日中時分才行進十里。

桓齮坐在青銅軺(yao)車上,抱著一卷書簡看得津津有味,對眼前緊張的局勢視若無睹。斥候四下打探,但趙軍主力越過呼沱水之後,立即封鎖了所有通往赤麗、井陘一線的道路,秦軍斥候的活動範圍非常有限。

各類消息紛至沓來,幕府長史匯總之後,得出一個結論,秦軍被包圍了,不管是沿河向赤麗攻擊前進還是直接殺向宜安城,秦軍都將與趙軍主力相遇,除了決戰以外別無它途。

幕府長史稟報桓齮。桓齮放下書簡,專註細聽。

「上將軍,如果麃(biao)公還在堅守赤麗,我們可以沿河急速推進,乘著趙軍激戰一夜,人困馬乏之際,火速突圍。」長史建議道,「只待主力與麃公會合,我們再與趙軍決戰也為時不晚。」

桓齮撫須而笑,輕聲慢語地問道:「大軍到了赤麗,背靠井陘要塞,退路是有了,但李牧還會與我決戰嗎?」

長史遲疑不語。

「咸陽的情況你很清楚,大王和相國給我的時間不多了,如果咸陽下令撤軍,這一仗李牧就打贏了。」桓齮臉上帶笑,眼裡卻露出几絲憂色,「我在宜安損失了三萬軍隊,在過去的三個月里我前後大約損失了兩萬人馬。從初春出井陘要塞至今,我付出了慘重代價,但一無所獲,這一仗對我來說就是大敗。」

「上將軍,勝敗乃兵家常事,何況我們在河北一直佔據著優勢,如果不是咸陽的原因,最終獲勝的是我們,所以……」

桓齮略略搖手,打斷了長史的話,「我們到河北,目的就是要迫使代北軍南下作戰,消滅趙國最後一支軍隊。對於咸陽來說,攻克邯鄲固然是驚天之功,但未必可以全取趙國之地,因為趙國還有代北和代北軍。假如在這之前,我們消滅了李牧的代北軍,那麼邯鄲不過是囊中之物,至於代北,更是不足為慮,如此趙國疆土,將盡數納入大秦版圖。」

長史恭敬點頭,不再說話。

咸陽也罷,上將軍桓齮也罷,身居高位,深謀遠慮,他們的目標是整個趙國,為了將趙國徹底滅亡,他們並不計較眼前的得失成敗。或許對於咸陽來說,寧願犧牲桓齮和十幾萬大秦將士,也要把李牧和代北軍殲滅在河北戰場。

桓齮挖了一個陷阱,表面上李牧沒有跳進去,他自己反而跳了進去,但站在一個更高的位置,再看一下,不難發現最終掉進陷阱的還是李牧,只不過桓齮以身為餌,付出了慘重代價而已。

「咸陽的事很複雜。」桓齮把書簡放下,招呼長史坐到自己身邊,興趣盎然地說道,「正如你所說,此仗如果繼續打下去,最終的勝利者肯定是我們。糧秣武器的損耗相比十幾萬秦軍將士的性命,當然是後者無價。一旦我們贏得了最後的勝利,拿下了邯鄲,消滅了趙國,取得了河北和代北之地,那獲得的財富足以補償這場大戰的損耗,但如果事情如此簡單,朝堂也就不再是朝堂了。」

「上將軍高瞻遠矚,非下吏所能企及。」長史已經聽懂了,他跟在桓齮後面十幾年了,或多或少知道一些朝堂上的隱秘。從桓齮這番隱晦的話里聽得出來,他可能早已預料到了河北大戰的結果,他也曾試圖改變這種結局,但他的實力顯然不夠,最終不得不接受命運的安排。

長史猶豫了一下,問道:「上將軍有幾分把握?」

桓齮笑了起來,一語雙關地反問道:「我需要把握嗎?」

長史楞了片刻,驀然醒悟。桓齮在撤軍前夕誘逼李牧決戰,正是要擺脫自己在河北大戰中無功而返的窘境,其實也不是他個人的窘境,而是他背後那個龐大勢力的窘境。河北大戰的真正目的是什麼?不是攻克邯鄲,而是消滅李牧和代北軍,消滅趙國最後一支軍隊。換句話說,即使打敗了,但只要消滅或者重創了趙國最後一支軍隊,這一仗對於秦國來說還是打贏了。

但是,讓這位長史想不通的是,仗可以慢慢打,有必要用這種玉石俱焚的方式與趙國拼消耗嗎?趙國的國力是消耗一盡了,但秦國呢?秦國是強大,但也禁不起如此敗家吧?這背後到底蘊藏著怎樣的秘密?咸陽的權力博弈血腥殘酷,上位者為了權柄,竟然視十幾萬大秦將士的性命如草芥蟻螻,這也未必太可怕了吧?不過想想當年的武安君,想想其後的成蛟兵變、嫪毐(lao''ai)之亂,這區區十幾萬將士的性命的確不算什麼。

非但秦國如此,其它各國也是一樣。遠者有燕國,以騎劫代樂毅,大敗;趙國以趙括代廉頗,更是換來了長平大敗。上位者的權力博弈,不僅僅顛覆戰局,更給王國帶來滅頂之災,至於士伍庶民,根本不在他們視線之內。

「此仗過後,我就要回家了。」桓齮臉上的笑容更顯歡愉,眉頭皺紋舒展,好象諸般煩惱都已煙消雲散。

長史驚愣,一股不詳的預感油然而生,背心處更是冒出絲絲寒意。桓齮要回家了?為什麼?一直以來纏繞在他心頭的疑問再也隱藏不住,脫口問了一句話,「上將軍,咸陽突然傳來撤軍的消息,是不是和公子寶鼎有關?」說完之後,他的臉色馬上就變了,目露驚恐懊喪之色。這句話不能說的,說出來了,自己的性命也就危險了。

桓齮笑容略僵,望著這位追隨自己多年的老部下,也是暗自驚愣。這句話,你能說嗎?

「上將軍,我……」長史急忙搖手,一臉懊惱。

桓齮笑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惶恐。遲疑了片刻,桓齮說道:「河北大戰,是大王堅持發動的。相國不贊成,我也不贊成,因為大軍連續作戰,不但將士疲憊,糧秣武器也難以支撐,但大王極力堅持,而且說服了華陽太后。相國在老太后的干涉下,最後不得不屈從。」

「那上將軍到河北戰場也是大王的意思?」長史急切問道。

桓齮微微頷首,「相國和我都極力舉薦王翦,但大王堅決不同意,他再一次說服老太后出面干涉,結果大王再一次贏了。」

長史恍然大悟。這一仗根本就不該打。去年年底秦軍剛剛贏得了漳水河大捷,殲敵十萬,旋即馬上轉戰河北,這明顯不正常,好歹都應該停下來喘口氣,完全沒必要這樣大範圍的調動軍隊轉戰河北。所有人都以為咸陽急不可耐了,但有幾人知道,真正在背後推動這件事的竟是大王,而不是楚系外戚,這裡面的名堂就大了。

長史不敢再問,咸陽中樞的權力博弈離他遙不可及,還是不知道的好。

「無功而返,我一樣可以回家,但若想頤養天年……」桓齮搖搖頭,眼裡露出一絲落寞,「蒙驁也罷,我也罷,都不是關西人,但我們偏偏坐到了上將軍的位置上。在這個位置上若想安穩地退下去,太難太難。蒙驁戰死,我呢?我能平平安安地回家嗎?」

「上將軍……」長史臉顯驚色,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失聲驚呼。

「不,不,你誤會了。」桓齮搖手笑道,「如果我在河北毫無建樹,無功而返,恐怕不會有好下場,但如果我在河北有所建樹,尤其對大王的功業有幫助,那我就可以安安穩穩地頤養天年,還能惠及子孫後代。」

長史至此總算明白了桓齮決策背後的秘密。誘逼李牧決戰,重創或者殲滅代北軍,而秦軍肯定損失驚人,但無論大敗也好,慘勝也好,桓齮付出如此代價退出河北戰場,都要承擔責任,但他為大王吞滅趙國鋪平了道路。桓齮承擔了河北大戰的罪責,卻把未來吞滅趙國的功勞送給了大王,這正是大王所需要的,大王發動河北大戰的目的不就是為此嗎?桓齮心知肚明,滿足了大王的心愿,而大王自然知道他的心意,也會滿足他的願望。

一切盡在不言中,上位者都是贏家,但付出代價的永遠都是士伍庶民。

「大王一直以來深居咸陽宮,韜光養晦,安然度過了一場又一場血雨腥風,然而,公子寶鼎橫空出世,預示著大王韜光養晦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桓齮笑道,「我很幸運,能在這個時候回家,很幸運啦。」

長史心中波瀾起伏,陣陣窒息感強烈衝擊著他的身心,讓他思緒一片混亂。

「公子寶鼎天賦異稟,背後實力極其強悍,大王將他召回咸陽,其用意可想而知。」桓齮說到這裡嘆了口氣,「這是我們最後一場戰鬥,打完這一仗,如果我們還活著,那就一起回家吧。咸陽不能待了,尤其像我們這樣的人,絕對不能待了。」

※※※

斥候飛馬而來,急稟桓齮,西北方向有濃煙騰空,估計鴻山一帶山林失火。

桓齮想了一下,急召辛勝。

「距離宜安還有多少路?」

「十五里。」辛勝回道,「趙軍已經在宜安擺下了決戰陣勢。」

「斥候報,西北邊有濃煙騰空。」桓齮問道,「你怎麼看?」

「公子肯定擋不住趙軍的攻擊,萬般無奈之下只有一把火燒掉輜重。」辛勝冷笑道,「李牧在鴻山一無所獲,必定急於決戰。」

桓齮點點頭,「你打算在何處與李牧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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