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丁接受了那個男人的建議,在休閑小屋裡放上了男女歡愛所需要的一切東西,還放上了啤酒、飲料、魚片、話梅等小食品。第一次去藥店買避孕套子時,他羞得連頭也不敢抬,話也說不清楚,惹得那個賣貨的年輕姑娘大發脾氣。當他拿著套子像賊一樣溜走時,聽到那姑娘在背後大聲地對她的同事說:「嘿,真看不出來,這把子年紀了,還用這個」

隨著生意的日漸紅火,他的膽量越來越大,業務也越來越熟練。去藥店買套子時他的臉不紅了,而且還敢跟賣貨的姑娘討價還價。那姑娘厚顏無恥地問:「老頭,你如果不是個老色鬼就是個販避孕套的。」

他盯著姑娘那雙猩紅的厚唇,沒有吱聲。

在夏天的三個月里,他凈賺了四千八百元。隨著腰包漸鼓,他的心情越來越開朗,身體越來越好,生了銹的關節彷彿剛剛膏了油,原先幾乎轉不動了的眼珠子也活泛了。耳濡目染之下,他的熄滅多年的性趣竟然死灰復燃,拉著老妻做成了多次。老妻驚訝萬分,反覆盤問:老東西,你吃了什麼葯?老東西,你不要命啦?

現在他每天上午十點半鐘騎車前來,來到後首先打掃小屋內的衛生,把那些東西裝進塑料袋,還不忘記在袋上打兩個結。他模範地遵守社會公德,從來不把裝了穢物的塑料袋子亂扔,而是帶到城裡,小心翼翼地放在垃圾桶里。打掃完了衛生他就往小屋裡補充一些食品和飲料以及其它。然後,他就鎖上鐵門,提著馬扎子,找個地方坐下,摸出一支煙點燃美滋滋地抽著,等候他的客人。他抽煙的檔次也有所提高,過去他一直抽不帶過濾嘴的金城,現在他抽帶過濾嘴的飛燕。過去他不敢看他的客人,現在他專註地研究客人。隨著經驗的積累,他基本上能夠判斷出什麼樣的男女能夠成為林間小屋的客人。他的客人大多是尋歡作樂的野鴛鴦,偶爾也有好奇的夫妻和戀愛著的情侶。他還有了十幾對回頭客,對回頭客他在價格上給予優惠,一般地是打八折,有時候收半價。有的客人饒舌,幹完了事後還跟他瞎岔;有的客人很羞澀,交了錢轉身就走。他用耳朵積累了男女性生活方面的許多經驗,聽著小屋裡的男女們發出的千變萬化的聲音,他的腦海里也依聲展現出千奇百怪的形態,真好像打開了一扇窗戶,看到了無邊的風景。有一對看似衰弱的男女把車殼子撞得咣咣作響,好像裡邊關著的不是一對造愛的男女,而是兩頭交配的大象。有一對男女在車殼裡先是狂呼亂叫,然後便打起架來,啤酒瓶子把車殼子砸得乒乓作響,但也只能由著人家砸,這種時候進去勸架那可是自找霉氣。出來時,男人頭破血流,女人頭髮凌亂。他很同情他們,甚至想免了他們的房租,但想不到那個男人卻出奇的大方,將一張百元大票扔在地上,掉頭就走。他追上去找零,卻被那男人轉回頭來啐了一臉唾沫。那男人眉毛稀疏,眼窩深陷,面相兇惡,對著他一瞪眼,嚇得他諾諾而退。秋天到了,白楊的葉子首先凋落,松柏的針葉也顏色變暗。人工湖裡游泳的人越來越稀,他的客人也越來越少,但每天總是能接待幾對,星期天或是節假日更多一些。閑著也是閑著,小錢也是錢,大錢都是小錢積累而成。這期間他感冒過一次,但他帶病堅持工作。感冒了他也不捨得買葯吃,只是讓老妻熬了一鍋薑湯咕嘟嘟連灌三碗,蒙住頭髮一身透汗,偏方治大病。他想趁著還不算太老,應該把養老的錢掙出來,下崗補貼時發時停,沒個準頭,政府也很難,教師的工資經常拖欠,幹部工資依靠貸款,必須開展自救運動,就像水災過後搶種小油菜一樣。有時候他的心裡也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在造孽還是在積德。有一天夜裡竟然夢到兩個公安來抓人,嚇得他渾身冷汗,醒來後心臟狂跳。他把徒弟呂小胡請到一個安靜的小酒館裡喝了一次酒,對他說出了自己心中的不安。小胡說:「師傅,您怎麼又犯起糊塗來了?難道沒有你的小屋他們就不幹了嗎?沒有你的小屋他們也干,他們在樹棵子里干,在墓地里干,現在的年輕人提倡回歸自然,時興野合呢,當然咱也不能說人家不好,這就是人。我早就說過,您就權當在風景地里修了個公共廁所,收點費,天經地義,理直氣壯。師傅,您比那些造假酒賣假藥的高尚多了,千萬別不好意思,千萬別跟自己過不去。爹親娘親不如錢親,沒了錢爹也不親娘也不親,老婆也不拿著當人。師傅您大膽地干吧,真出了事,徒弟保證幫你搞掂!」

他想想,徒弟說得似乎無懈可擊,是啊,這樣的事兒當然聖人不為,但天下有一個聖人就足夠了,聖人多了也麻煩,丁十口不想做聖人,想做也做不了。他想,丁十口,你這也是為政府分憂呢,當了林間小屋的屋主算不上光彩事,但總比到政府大門前去耍死狗強吧?想到此他不由地開顏而笑,嚇了在一旁剝花生的老妻一跳,她說:「老東西,你怎麼無緣無故地笑?你知道這樣的笑法有多麼嚇人嗎?」

「嚇人嗎?」

「嚇人!」

為了防備萬一,他把掙來的錢用假名存了銀行,存摺塞到一條牆縫裡,外邊糊上了兩層白紙。

立冬之後,大風降溫,連續三天沒有客人。中午時他騎車去了林間小屋,滿地的枯葉上沾著的白霜還沒融化。太陽黃黃的,基本上沒有溫暖。他在樹下坐了一會,感到凍手凍腳。人工湖畔靜寂無聲,只有一個脖子上糊著紗布的男人在圍著湖不停地轉圈子,那是一個正與癌症頑強鬥爭的病人,本市的抗癌明星,電視台報道過的他的事迹。電視台到湖邊來錄像那天把他嚇得夠嗆,為了安全他爬到了一棵大樹上,像鳥似的在樹杈上蹲了兩個多小時。後來還來過一幫檢查山林防火的人,也把他嚇了個半死。他趴在樹棵子後邊,惴惴不安地等待著。那幫人一個跟著一個從森林小屋邊經過,竟然全無反應,好像小屋是天然就在這裡的。只有一個胖子,轉到小屋後邊,撒了一泡焦黃的尿。他隔著老遠就嗅到了尿臊味。他心裡想:領導上火了。胖子看起來也是一大把年齡了,但掀起尿來還是童趣盎然,他挺著肚子,用尿液在鐵皮小屋上畫圖,一個圈,兩個圈,三個圈,第四個圈還沒封口就斷了水。胖子撒完了尿,用手敲了敲糊窗的鐵皮,讓鐵皮發出一聲巨響,然後一邊系著褲扣子一邊搖搖擺擺地跑著去追趕同夥。除此之外他再也沒受到過別的驚嚇。樹下太冷,他挪到車殼裡去坐了一會,抽了一支煙,小心地掐滅煙蒂。然後他閉上眼睛粗算了一下半年來的收入,感到心滿意足。他決定明天再來等待一天,如果還沒有客人,後天就停業,明年春暖花開後接著干。只要能讓我干五年,就可以安度晚年了。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騎車來了。一夜陰風把更多的樹葉子吹下來,白楊樹幾乎成了光禿禿的枝條,幾棵混生在松林中的榛樹,滿樹金黃枯葉,但並不脫落,在陰風中嘩嘩作響,看起來好像滿樹蝴蝶。他帶來了一條蛇皮袋子,還有一根頂端帶鐵尖的木棍。他把林間小屋周圍很大範圍內的垃圾撿了一遍。他撿垃圾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報德。他感到社會對自己太好了。他撿了結結實實一袋子垃圾,封好口,搬到自行車後貨架上。然後他就進了小屋,準備把屋子裡的東西收拾一下。一隻烏鴉在小屋外大叫一聲,使他的心神一顫,他抬頭看到,有一對男女,沿著那條灰白的小路,從農機廠背後那個饅頭狀的小山包上,對著他的林間小屋走來了。

那對中年男女出現在小屋門前時,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半。男子個頭很高,穿著一件灰色的風衣,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風把他的黑色的褲子吹得往前飄,顯出了他的腿肚子的形狀。女人的個頭也不矮,他用下了幾十年鐵料的眼力,估計出她的高度在一米七十左右,上下浮動不會超過兩厘米。她上穿著一件紫紅色的羽絨服,下穿著一條淺藍色的牛仔褲腳上蹬著一雙白色的羊皮鞋。兩個人都沒戴帽子,風把他們的頭髮吹得凌亂不堪,女人不時地抬起一隻手,將遮住臉面的頭髮捋到腦後去。他們在臨近小屋時,下意識地拉開了的距離反而泄露了他們之間的關係。他知道這是一對情人,而且多半是歷史悠久的情人。當他看清了那男人冷漠痛苦的臉和那女人怨婦般的眼神時,就像剛剛閱讀完畢了他們的感情檔案一樣,對他們的事兒已經了如指掌。

他準備做這筆關門前的買賣,不是為了賺錢,而是出於對他們深深的同情。

那男人站在小屋前,與他搭著話兒,女人背對小門站著,雙手插在羽絨服口袋裡,用一隻腳踢著地上的枯葉。

「天氣真冷,」男人說,「天氣說冷突然就冷了,這很不正常。」

「電視說是從西伯利亞過來的寒流。」他說著,想起了自家那台早該淘汰的黑白電視機。

「這就是那間著名的情侶小屋嗎?」男人說,「聽說是公安局長的岳父開的?」

他笑著,含意模糊地搖搖頭。

「其實,」男人說,「我們只想找個地方聊聊天。」

他會意地笑笑,提著馬扎子,頭也不回地向那叢紫穗槐走去。

一線陽光從灰雲中射出來,照耀得樹林一片輝煌,白楊樹榦上像掛上了一層錫箔,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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