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

姚先生有一位多產的太太,生的又都是女兒。親友們根據著「弄瓦,弄璋」的話,和姚先生打趣,喚他太太為「瓦窖」。姚先生並不以為忤,只微微一笑道:「我們的瓦,是美麗的瓦,不能和尋常的瓦一概而論。我們的是琉璃瓦。」

果然,姚先生大大小小七個女兒,一個比一個美,說也奇怪,社會上流行著古典型的美,姚太太生下的小姐便是鵝蛋臉。鵝蛋臉過了時,俏麗的瓜子臉取而代之,姚太太新添的孩子便是瓜子臉。西方人對於大眼睛,長睫毛的崇拜傳入中土,姚太太便用忠實流利的譯筆照樣給翻制了一下,毫不走樣。姚家的模範美人,永遠沒有落伍的危險。亦步亦趨,適合時代的需要,真是秀氣所鍾,天人感應。

女兒是家累,是賠錢貨,但是美麗的女兒向來不在此例。

姚先生很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要他靠女兒吃飯,他卻不是那種人。固然,姚先生手頭並不寬裕。祖上丟下一點房產,他在一家印刷所里做廣告部主任,薪水只夠貼補一部分家用。支持這一個大家庭,實在不是容易的事。然而姚先生對於他的待嫁的千金,並不是一味的急於脫卸責任。關於她們的前途,他有極周到的計畫。

他把第一個女兒嫁給了印刷所大股東的獨生子,這一頭親事原不是十分滿意。她在大學裡讀了兩年書,交遊廣闊,暫時雖沒有一個人是她一心一意喜歡的,有可能性的卻不少。自己揀的和父母揀的即使是不相上下的兩個人,總是對自己揀的偏心一點。況且姚先生給她找的這一位,非但沒有出洋留過學,在學校的班級比她還低。她向姚先生有過很激烈的反對的表示,經姚先生再三敦勸,說得唇敝舌焦,又拍著胸脯擔保:「以後你有半點不順心,你找我好了!」和對方會面過多次,也覺得沒有什麼地方可挑剔的,只得委委屈屈答應了下來。姚先生依從了她的要求,一切都按照最新式的辦法。不替她置嫁妝,把錢折了現。對方既然是那麼富有的人家,少了實在拿不出手,姚先生也顧不得心疼那三萬元了。

結婚戒指,衣飾,新房的傢具都是和她的未婚夫親自選擇的,報上登的:

卻是姚先生精心撰制的一段花團錦簇的四六文章。為篇幅所限,他未能暢所欲言,因此又單獨登了一條「姚源甫為長女于歸山陰熊氏敬告親友」。啟奎嫌他羅唆,怕他的同學們看見了要見笑。勸道:「你就隨他去罷!八十歲以下的人,誰都不注意他那一套。」

三朝回門,卑卑褪下了青狐大衣,裡面穿著泥金緞短袖旗袍。人像金瓶里的一朵梔子花。淡白的鵝蛋臉,雖然是單眼皮,而且眼泡微微的有點腫,卻是碧清的一雙妙目。夫妻倆向姚先生姚太太雙雙磕下頭去。姚先生姚太太連忙扶著。

才說了幾句話,傭人就來請用午餐。在筵席上,姚太太忙著敬菜,卑卑道:「媽!別管他了。他脾氣古怪得很,魚翅他不愛吃。」

姚太太道:「那麼這鴨子……」

道:「鴨子,紅燒的他倒無所謂。」

站起身來布菜給妹妹們,姚先生道:「你自己吃罷!

別盡張羅別人!」

替自己夾了一隻蝦子,半路上,啟奎伸出筷子來,攔住了,他從她的筷子上接了過去,筷子碰見了筷子,兩人相視一笑。竟發了一回呆。紅了臉,輕輕地抱怨道:「無緣無故搶我的東西!」

啟奎笑道:「我當你是夾菜給我呢!」

姚先生見她們這如膠如漆的情形,不覺眉開眼笑,只把胳膊去推他太太道:「你瞧這孩子氣,你瞧這孩子氣!」

舊例新夫婦回門,不能逗留到太陽下山之後。啟奎與,在姚家談得熱鬧,也就不去顧忌這些,一直玩到夜裡十點鐘方才告辭。兩人坐了一部三輪車。那時候正在年下,法租界僻靜的地段,因為冷,分外的顯得潔凈。霜濃月薄的銀藍的夜裡,惟有一兩家店鋪點著強烈的電燈,晶亮的玻璃窗里品字式堆著一堆一堆黃肥皂,像童話里金磚砌成的堡壘。

啟奎吃多了幾杯酒,倦了,把十指交叉著,攔在肩上,又把下巴擱在背上,閑閑地道:「你爸爸同媽媽,對我真是不搭長輩架子!」他一說話,熱風吹到的耳朵底下,有點癢。她含笑把頭偏了一偏,並不回答。

啟奎又道:「,有人說,你爸爸把你嫁到我家裡來,是為了他職業上的發展。」

詫異道:「這是什麼話?」

啟奎忙道:「這話可不是我說的!」

道:「你在哪兒聽來的?」

啟奎道:「你先告訴我……」

怒道:「我有什麼可告訴你的?我爸爸即使是老糊塗,我不至於這麼糊塗!我爸爸的職業是一時的事,我這可是終身大事。我可會為了他芝麻大的前程犧牲我自己嗎?」

啟奎把頭靠在她肩上,她推開了他,大聲道:「你想我就死人似地讓他把我當禮物送人么?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啟奎笑道:「沒敢看不起你呀!我以為你是個孝女。」

啐道:「我家裡雖然倒運,暫時還用不著我賣身葬父呢!」

啟奎連忙掩住她的嘴道:「別嚷了——冷風咽到肚子里去,仔細著涼。」

背過臉去,噗嗤一笑道:「叫我別嚷,你自己也用不著嚷呀!」

啟奎又湊過來問道:「那麼,你結婚,到底是為了什麼?」

恨一聲道:「到現在,你還不知道,為來為去是為了誰?」

啟奎柔聲道:「為了我?」

只管躲著他,半個身子掙到車外去,頭向後仰著,一頭的鬈髮,給風吹得亂飄,差一點卷到車輪上去。啟奎伸手挽住了她的頭髮,道:「仔細弄髒了!」猛把頭髮一甩,發梢直掃到他眼睛裡去,道:「要你管!」

啟奎噯唷了一聲,揉了揉眼,依舊探過身來,脫去了手套為她理頭髮。理了一會,把手伸進皮大衣裡面去,擱在她脖子後面。叫道:「別!別!冷哪!」

啟奎道:「給我焐一焐。」

扭了一會,也就安靜下來了。啟奎漸漸地把手移到前面,兩手扣住了她的咽喉,輕輕地撫弄著她的下頷。只是不動。啟奎把她向這面攬了一下,她就靠在他身上。

良久,問道:「你還是不相信我?」

啟奎道:「不相信。」

咬著牙道:「你往後瞧罷!」

從此有意和娘家疏遠了,除了過年過節,等閑不肯上門。姚太太去看女兒,十次倒有八次叫人回說少奶奶陪老太太出門打牌去了。熊致章幾番要替親家公謀一個較優的位置,卻被兒媳婦三言兩語攔住了。姚先生消息靈通,探知其中情形,氣得暴跳如雷。不久,印刷所里的廣告與營業部合併了,姚先生改了副主任。老太爺賭氣就辭了職。

經過了這番失望,姚先生對於女兒們的婚事,早就把心灰透了,決定不聞不問,讓她們自由處置。他的次女曲曲,更不比容易控制。曲曲比高半個頭,體態豐艷,方圓臉盤兒,一雙寶光璀璨的長方形的大眼睛,美之中帶著點獷悍。姚先生自己知道絕對管束不住她,打算因勢利導,使她自動地走上正途。這也是做父母的一番苦心。

一向反對女子職業的他,竟把曲曲薦到某大機關去做女秘書。那裡,除了她的頂頭上司是個小小的要人之外,其餘的也都是少年新進。曲曲的眼界雖高,在這樣的人才濟濟中,也不難挑出一個乘龍快婿。選擇是由她自己選擇!

然而曲曲不爭氣,偏看中了王俊業,一個三等書記。兩人過從甚密。在這生活程度奇高的時候,隨意在咖啡館舞場里坐坐,數目也就可觀了。王俊業是靠薪水吃飯的人,勢不能天天帶她出去,因此也時常的登門拜訪她。姚先生起初不知底細,待他相當的客氣。一旦打聽明白了,不免冷言冷語,不給他好臉子看。王俊業卻一味的做小伏低,曲意逢迎,這一天晚上,他順著姚先生口氣,談到晚近的文風澆薄。曲曲笑道:「我大姊出嫁,我爸爸做的駢文啟事,你讀過沒有?我去找來給你看。」

王俊業道:「正要拜讀老伯的大作。」

姚先生搖搖頭道:「算了,算了,登在報上,錯字很多,你未必看得懂。」

王俊業道:「那是排字先生與校對的人太沒有智識的緣故。現在的一般人,對於純粹的美文,太缺乏理解力了。」

曲曲霍地站起身來道:「就在隔壁的舊報堆里,我去找。」

她一出門,王俊業便夾腳跟了出去。

姚先生端起宜興紫泥茶壺來,就著壺嘴呷了兩口茶。回想到那篇文章,不由的點頭播腦地背誦起來。他站起身來,一隻手抱著溫暖的茶壺,一隻手按在口面,悠悠地撫摸著,像農人抱著雞似的。身上穿著湖色熟羅對襟褂,拖著鐵灰排穗褲帶,搖搖晃晃在屋裡轉了幾個圈子,口裡低低吟哦著。背到末了,卻有二句記不清楚。他噓溜溜吸了一口茶,放下茶壺,就向隔壁的餐室里走來。一面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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