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人獄

經過一個夜晚之後,蒼茫的海天之間,破曉的霞光漸漸從地平線上翻湧出來,絢爛的霓虹彷彿神女華麗的衣袖,蜿蜒瀰漫在大海之上。整個波光粼粼的海面,倒映著破曉時金光泛濫的紅,彷彿一整面燒起來的火海。

遊動的紅光,此刻映照在麒零和幽花年輕而稚嫩的臉上。他們正趴在半空中振翅懸浮的蒼雪之牙毛茸茸的大後背上,看著腳下的大海,表情茫然而又悲傷,彷彿被遺棄了的兩個小孩兒般,看著茫茫無際的天地,不知道何去何從。

周圍飛舞著一些殘留下來的魂獸,幾個小時之前,天地間黑壓壓的暴動獸群,隨著鬼山縫魂的死去和鬼山蓮泉的離開,而漸漸從暴戾的迷亂中清醒過來,渾身沐血的各種海獅、海象、劍翅魚、海蝶、海蛇、電鰻……紛紛重新沉入黑暗的深海。剩下一些還沒有完全清醒的零星魂獸,孤寂地飛舞在遼闊空曠的天地之間,發出沉痛的哀嚎聲。霞光照耀著它們千瘡百孔的表皮,血淋淋的傷口歷歷在目。

整個島嶼此刻已經分崩離析,巨大的岩石四分五裂,不斷緩慢地往海面之下坍塌墜沉,混濁蒼白的浪花彷彿一群又一群貪婪怪獸的森然獠牙,咬碎了整個島嶼,把它吃進深海里。之前整個巨大的島嶼,此刻只剩下一些零星凸出海面的尖銳礁石,整個大海遼闊而空曠,海面上漂浮著大面積的魂獸血漿,在朝霞的映照下顯得更加黏稠,視線里一片猩紅的汪洋。

眼前在紅日下燃燒起來的場景,看起來彷彿一個人間的煉獄。

麒零擦去眼角的淚水,茫然地望著天地間出神,他視線所往,是之前銀塵拋下自己,義無反顧地離去的方向。蒼雪之牙巨大的翅膀扇動著,帶起冰冷的海風,吹動著他漸漸成熟的輪廓和鬢角。他的面容在硬冷的海風中,退去了曾經年少的青澀,而多了一些他這個年紀不應該有的滄桑。

銀塵離去時決然而面無表情的冷漠面容,此刻還回蕩在眼前,他朝著所有王爵使徒──包括自己──投擲出那些鋒利而雷霆萬鈞的殺傷性魂器時,充滿了一種在所不惜的決絕。那個時候,麒零突然感覺到一種被拋棄的痛苦,真實而又劇烈。他沖著離去的銀塵大聲呼喊的聲音,也被天地間無數魂獸痛苦的嘶吼、悲鳴淹沒,銀塵完全沒有聽見。又或者,他聽見了,可是,他沒有回頭。他突然像是又回到了孤兒的年少歲月,無依無靠,沒有人關心自己。麒零在心裡安慰自己,畢竟吉爾伽美什是銀塵的王爵啊,作為使徒來說,最重要的,當然是自己的王爵了。如果今天換成自己,突然聽到失蹤了幾年的銀塵有了音訊,那麼自己一定也會拋下一切,義無反顧地去尋找銀塵的吧。他想到這裡,眉目更深地皺了起來。他的臉依然強裝著鎮定的表情,但是他的眼眶卻在刀割般的海風裡,漸漸紅了起來,一層淺淺的淚光浮動在他的眼底。他哽咽了一下喉嚨,然後低頭嘆了口氣。

銀塵留下的女神的裙擺,此刻已經恢複了原始的白色棋子般的狀態。麒零握在手心裡,這是唯一還殘留著銀塵氣息的東西,這是曾經銀塵對他的守護──儘管現在他消失在了茫茫的天際。他閉上眼睛,運行著體內的魂力,感應著這枚小小的卻又強大的魂器,然後將它收進了自己體內。他現在已經能逐漸熟練地使用自己無限魂器同調的天賦了。

「我們去哪兒?」麒零擦乾眼淚,眼睛裡密密麻麻的紅血絲讓他顯得格外憔悴,他的聲音帶著成熟起來的低沉和磁性,不再像當初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少年了。

「我不知道。」天束幽花跌坐在蒼雪之牙的後背上,目光空空洞洞地望著腳下翻滾不息的海洋。她的眼淚還掛在她嬌嫩得彷彿花瓣般的臉龐上,風吹在上面,發出冰涼的氣息。

麒零在天束幽花身邊坐下來,握住她的手,他能夠體會到她心裡的痛苦,這種茫然天地間無依無靠的感覺,他從小到大都有。只是,這段時間以來,銀塵一直守護著自己,所以,他忘記了這樣的感覺,或者說,他以為這樣的感覺再也不會有了。

麒零苦笑一下,對天束幽花說:「我先送你回雷恩吧。到了那裡,再作打算。」

天束幽花目光空洞地點點頭。

麒零站起來,抱住蒼雪之牙的脖子,掉轉方向,往霞光籠罩著的白色港口之城雷恩飛去。

飛行了大概一個鐘頭之後,遠遠地,麒零看見了稀薄的雲層下雷恩的海岸線。

陽光此刻已經清澈發亮了,穿透稀薄的雲層,將淡淡的日影投射在雷恩沿海巨大的白色廣場上。為了讓所有的居民都能欣賞到更多的海景,雷恩沿海的白色建築,都遵循著沿著海岸線往內陸漸次拔高的規則,那幾個最高的塔樓的頂端上,此刻巨大的吊鐘開始發出渾厚而遼遠的鐘聲,飛鳥從地面被驚起,沿著無數白色的高樓急速飛過,天地間傳來無數夾雜在鐘聲里的「嘩啦嘩啦」的羽翅扇動的聲音。

明亮的陽光下,早起的漁民已經劃著大大小小的漁船出海捕魚了。冬日的清晨非常地寒冷,即使在雷恩這樣靠近南邊的地方,也依然寒風刺骨。不過,已經習慣了海上生活的漁民,根本不在乎冬風的肆虐。他們的臉上都是朝氣蓬勃的紅色,一看就是長期習慣了海上生活的人,夏日的暴晒和冬風的凜冽,讓他們的皮膚雖然粗糙,但是健康而結實。從高空望下去,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大大小小的漁船彷彿撒在湖面上的白玉蘭花瓣一樣。

而岸上大大小小的集市,也已經開始熱鬧了起來。來自各個地區的人們熙熙攘攘地採購和販賣著各種貨品。不時有拿著風車的小孩兒,穿著厚厚的冬衣在大理石修築的廣場上奔跑嬉戲。

麒零心裡突然覺得一陣酸楚。黎明之前,距離此處不遠的地方,還是一片殺戮的毀滅天地,整個海洋被血漿染得鮮紅,而片刻之後,咫尺距離的這兒,眼前已經是安穩的平凡俗世。百姓安居樂業,歲月溫婉靜好。也許做一個平常的百姓比做一個使徒更加幸福吧。就像以前的自己一樣,在福澤鎮做一個驛站裡面的店小二,每天看著來來往往的過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空閑的時候和村裡的幾個年輕小姑娘打打鬧鬧,也挺幸福。

麒零轉過頭,看了看此刻正望著腳下的雷恩發獃的幽花,她的目光里滾動著一種難以描述的悲痛。麒零看著有點兒心疼,低聲安慰她:「沒事兒,我們馬上就到家了。我送你回去。你和家人團聚吧。你媽媽爸爸正在等你呢。」

「我媽媽在我出生的時候就死了,」天束幽花抬起頭,兩行眼淚滾出眼眶,「而我父親在我出生之前就失蹤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直到他剛剛死的時候,我都沒有見過他。」

「剛剛死?你是說你的父親是……」麒零驚訝地回過頭問。

「嗯。你應該已經猜出來了吧,永生王爵西流爾,就是我的父親。」天束幽花眼眶裡的淚水,在冬天的寒風裡,在她眼角凝結成一顆小小的雪片冰晶。

「我沒有猜出來……我完全沒想到……」麒零看著幽花,此刻他終於理解到了為什麼剛剛她會奮不顧身失去理智地衝出女神的裙擺的保護範圍,不過,麒零臉色一變,突然想起,「但是不對啊,你說在你出生之前,西流爾,也就是你父親就失蹤了,那你身上的靈魂迴路……那是誰賜印給你的?」

「我父親並沒有直接對我賜印,他把靈魂迴路直接刻印在了我母親的身體里,我母親在懷上我的時候,她的子宮和胎盤以及臍帶上面,都已經密密麻麻地建立起了一套完整的屬於西流爾的靈魂迴路。而在母親子宮裡發育長大、最終成形為胎兒的我,身體上自然也形成了這樣一套完備而齊全的帶有永生天賦的靈魂迴路。」天束幽花望著海岸遠處,那座屬於她的家族的恢弘的塔樓群,目光裡帶著悲痛,也有一絲怨恨。

「但是不對啊,剛剛特蕾婭不是說,鬼山蓮泉成為了新的六度王爵么?」麒零疑惑地看著天束幽花,「我記得銀塵和我說過,一個王爵是不能同時對兩個人賜印的,除非他的使徒死亡,他才能重新對第二個人賜印……」

「我母親其實就是我父親曾經的使徒,她在孕育我的時候就明白,在我不斷成形的過程中,其實就是在不斷掠奪她的靈魂迴路和生命力,我出生的時刻,其實也就是我母親死亡的時刻……所以,西流爾的使徒早就死了,我其實並不算是真正的使徒,在我逐漸長大的過程里,漸漸地就發現了這一點。我的魂力也好,或者我對魂獸的捕捉也好,甚至是我繼承的天賦,都是殘缺的,比如在沙漠、戈壁等完全乾涸的環境里,我身體的癒合能力和其他的人幾乎沒有區別……完全無法和我父親的那種近乎永生的恐怖新生能力相提並論,至於我對水元素的魂術操作,說得不好聽一點兒,甚至有時候,我們家族裡傑出的魂術師,都能勝過我……我比其他的使徒差遠了。」

麒零看著天束幽花掛在臉上的結冰的淚痕,心裡突然覺得她比自己還要悲慘。雖然自己從小沒有父母,但是至少還有銀塵關心照顧自己,而幽花,從小就沒有任何一個人關心過她。連她的父親,也是她的王爵,在死的時候都沒有見她一面,還把王爵這個至高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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