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四

維克托蘭·於洛,在家庭迭次遭受的打擊上受到最後一番磨練,那種磨練往往使一個人不是進步便是消沉。他可是進步了。在人生的大風浪中,我們常常學船長的樣,在狂風暴雨之下把笨重的貨物扔掉,以減輕船的重量。律師心中的驕傲、臉上的得意、演說家的驃勁、政治的野心,統統沒有了。他變得跟母親一樣。他決意容忍賽萊斯蒂納,雖然她不合理想。他把人生看透了,覺得世界上凡事只能求個差不多。既然父親的行為使他深惡痛絕,他更立志要盡他的責任。在母親床頭,在她脫離險境那一天,他那些決心愈加堅定了。接著母親的病癒,又來了另外一個喜訊。克洛德·維尼翁,天天奉維桑布爾親王之命來探問病情,要這位重新當選的議員跟他一同去見大臣。他說:

「大臣要跟你商量府上的家事。」

維克托蘭·於洛和大臣已經認識多年;所以元帥對他特別親熱,而且是暗示有好消息的神氣。

「朋友,」老軍人說,「我在這個辦公室里對令先伯於洛元帥起過誓,要照料令堂。聽說這位聖母快要恢複健康;現在是裹扎你們傷口的時候了。我這兒有二十萬法郎要交給你。」

律師做了一個手勢,顯得他是跟伯父一樣的品格。

「你放心,」親王笑著說。「這不過是代管性質。我的日子是有限的了,不能老在這兒;你把這筆錢拿去,在你家庭里替我當代表。你可以用這筆款子付清屋子的押款。二十萬法郎的所有權是令堂跟令妹的。倘使我交給男爵夫人,我怕她一味顧念丈夫,把錢隨便花掉;而給這筆錢的人的意思,是要保障於洛太太跟她的女兒斯坦卜克伯爵夫人的衣食的。你老成持重,不愧為賢母的令子,不愧為我好友於洛元帥的侄兒;告訴你,親愛的朋友,我部里跟別的地方都很看重你。希望你做你家屬的監護人,接受你伯父的跟我的遺產。」

「大人,」於洛握著大臣的手說,「象您這樣,您一定知道口頭的道謝是沒有意思的,感激要用事實來證明。」

「行,你就用事實來證明吧!」

「要我怎麼辦呢?」

「你得接受我的提議,」大臣說。「我們想請你當陸軍部的法律顧問;為了巴黎的城防,主管工事的部門現在訴訟事件特別多;同時也想請你當警察總監部兼王室公費的顧問。這三個職位合起來有一萬八千法郎薪水,可是並不限制你執行業務。在議會裡儘管照你的政見和良心投票……你盡可自由行動!呃,要沒有一個反對黨,我們事情反而不好辦呢!還有,令先伯故世以前寫給我一個字條,對安插你母親的辦法有詳細指示,元帥對她是非常敬愛的!……包比諾,德·拉斯蒂涅,德·納瓦蘭,德·埃斯巴,德·葛朗利厄,德·卡里利阿諾,德·勒農庫,德·拉巴蒂這些夫人,為令堂設了一個慈善機關視察員的職位。她們都是各個慈善會的會長,照顧不了她們的公事,需要一位清正的太太切實幫忙,去訪問受難的人,調查所做的善事是否不受蒙蔽,所幫的忙是否不曾落空,同時去尋訪那些窮苦而羞於央告的人。令堂的任務是一個天使的任務,她只消跟神甫,跟慈善會的太太們來往;一年六千法郎薪水,另支車馬費。你瞧,世兄,清廉正直,大義凜然的人,在墳墓里還能庇護他的家族。在一個組織完善的社會中,象你伯父那樣的大名,是,而且應當是抵禦患難的保障。所以你應當追蹤令先伯的後塵,貫徹下去,因為你已經走上了他的路,我知道。」

「親王,在先伯的朋友身上,看到這樣無微不至的用心,我一點兒不奇怪,」維克托蘭說,「我一定努力,不負您的期望。」

「快快去安慰你的家族吧!……啊!告訴我,」親王跟維克托蘭握手的時候又說:「你父親可是真的失蹤了?」

「唉,是的。」

「這樣倒更好。可憐的傢伙主意不錯,他始終是個聰明人。」

「他要躲債呢。」

「啊!你可以領到三個職位的六個月薪水。這筆預支款項,能幫助你料一料高利貸的債務。我有機會要碰到紐沁根,也許你們跟我部里都不用花一個錢,就能贖出你父親的養老金。紐沁根進了貴族院,並沒改變銀行家的脾氣,他是貪得無厭的;可是他好象有些事要央求我……」

這樣以後,維克托蘭回到翎毛街實現了他的計畫,把母親和妹子接到了自己家裡。

那位年輕的名律師全部的財產,是巴黎一處最好的房產,在大街上坐落在和平大街和路易大帝街之間,是一八三四年預備結婚的時候買進的。原主在大街與橫街上蓋了兩所大屋子,兩所中間,在小花園與院子之間,另外有幢精緻的住宅,還是當年巍峨宏麗的韋納伊府第的遺迹。小於洛,對克勒韋爾小姐的陪嫁有了把握之後,出到一百萬價錢把這批漂亮的產業標買下來,當時先付五十萬。他自己用了住宅的底層,滿想靠著兩所大屋子的租金,按期把屋價付清;可是巴黎房地產的投資雖然靠得住,收益卻是又慢又拿不準,還得由那些無法預料的旁的情形來決定。常在外邊溜躂的巴黎人一定注意到,路易大帝街與和平大街之間的那一段大街,市面興得很晚;街道的清除,市容的整飭,好不容易才完成,直到一八四○,做買賣的方才到這一段來布置漂亮的櫥窗,擺出錢兌店的黃金,五光十色的時裝,和窮奢極侈的商品。雖說克勒韋爾給了女兒二十萬(那時他覺得這門親是高攀的,而且男爵還沒有搶掉他的約瑟法);雖然維克托蘭七年之中又付了二十萬;可是因為兒子孝順父親的關係,屋子的債務還有五十萬。幸虧房租的不斷上漲,地段的優越,使兩所大屋子終於顯出了它們的價值。房產的投資,過了八年才有出息;在這期間,律師很吃力的付著利息,又付了極小一部分的房價。到這時候,做買賣的自願出高價來租底層的鋪面了,只消能訂十八年的租約。樓上住家用的屋子,租金也漲了價;因為商業中心的移動,使交易所與瑪德萊娜教堂這一段,從此成為巴黎的政治與金融界的中樞。大臣給他的錢,加上房客預付的租金和小租,把維克托蘭的債務減到了二十萬。兩幢屋子全部出租以後,每年有十萬進款。再過兩年,小於洛就可以重振家業了。而這兩年之間,由於元帥給他的新差事,他的收入增加了一倍。這簡直是天賜的糧食。維克托蘭把住宅的二層樓全部派給母親,三層樓給妹子,李斯貝特在三樓也分了兩間。這三份人家合成的家庭,在貝姨經管之下,居然能過得去,也沒有折辱了名律師的身分。法院里的紅人素來是不常久的;以小於洛的出言謹慎、操守方正,各級法院的推事都很相信他;他對案子肯用心研究,不說一句不能證明的話,不濫接案件,替同業很爭了一點面子。

男爵夫人對翎毛街的屋子已經嫌惡到萬分,因此也願意人家接她到路易大帝街。由於兒子的費心出力,阿黛莉娜的住處布置得很好;家常瑣碎都無須她操心;因為李斯貝特把管家的差事招攬了去,要顯顯她在瑪奈弗太太家表現過的經濟手腕。她覺得憔有如此,才能把悶在肚裡的怨氣壓在這份人家頭上;自從她所有的希望幻滅之後,她對這些了不起的好人越發火上添油,加深了仇恨。她每個月去看一次瓦萊麗:一方面奧棠絲要她探聽文賽斯拉的消息,一方面賽萊斯蒂納也希望她去察看動靜,因為她父親,公然承認和一個把她婆婆與小姑害得家破人亡的女人發生關係,使她大為擔心。不消說得,李斯貝特利用她們姑嫂倆的好奇心,盡量往瓦萊麗家走動。

一年零八個月過去了。這期間,男爵夫人的身子逐漸硬朗,可是神經性的顫抖並沒停止。她把自己的職務攪熟了,那些高尚的事使她的痛苦得以排遣,優美的心靈有了寄託。同時,她覺得為了公事在巴黎到處奔走,也是一個尋訪丈夫的機會。那時,沃維奈的借據都已收回,於洛男爵的養老金差不多可以解凍了。元帥交託代管的二十萬法郎,一年有一萬法郎利息,維克托蘭拿來抵充了母親與妹子的用度。阿黛莉娜的六千法郎薪水,加上男爵六千法郎的養老金,不久就可有一萬二千法郎的收入,歸入母女兩人名下。倘沒有下列的幾點,可憐的太太差不多是幸福了:第一她老是因為男爵漂流在外而牽腸掛肚,在家境好轉的情形之下,只希望他回來享福;第二是眼看女兒被遺棄在這兒;最後是李斯貝特無心的給她受些慘酷的打擊,把惡魔般的性格發揮得淋漓盡致。

李斯貝特那股歷久不衰的潛伏的仇恨,永遠有瑪奈弗太太在那裡推波助瀾,仇恨的後果,大可用一八四三年三月初發生的一幕來說明。瑪奈弗太太家前後出了兩件大事。先是她生了一個短命的孩子,白白到手了兩千法郎利息的存款。其次,關於瑪奈弗先生,十一個月之前李斯貝特從瑪奈弗公館帶回這樣的消息:

「今天早上,萬惡的瓦萊麗請了畢安訓醫生,要知道昨晚說她丈夫業已無救的那些醫生,是否診斷不錯。這位醫生說,今天夜裡這個醜惡的男人就要魂歸地獄。克勒韋爾老頭跟瑪奈弗太太一同把醫生送出大門。哎,親愛的賽萊斯蒂納,你父親為這件好消息,送了五塊金洋的診費。回到客廳,克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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