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千

二十年前,只要這個馬戲團一出現,就會有鑼鼓聲、笛子聲、孩子們的歡呼聲。即使是在泥地上搭起帳篷,觀眾也會蜂擁而來。他們扔下五毛錢,最後帶走地上的爛泥巴。

二十年前,五分錢可以買一個小籠包,一毛錢可以蹲在小人書攤上看一整天,兩毛錢買一包香煙,如果花五毛錢,就可以看一場馬戲。在那個年代,人們的娛樂方式並不多,所以這個馬戲團表演的時候幾乎場場爆滿。

孟妮賣票,三文錢敲鼓,大拇哥舞起獅子,馬戲團的帳篷上畫著一些珍禽異獸。買票的大多是城鎮上的二流子,小孩從帆布下面偷偷鑽進去,待到觀眾雲集,演出正式開始。

第一個節目是舞獅表演。大拇哥扮演成一隻獅子,在亂糟糟的觀眾圍成的圈子裡扭動身體,張牙舞爪,隨著歡樂的節拍跳上長凳。那時他是多麼的喜愛舞獅啊,一有閑暇時間他就操練。馬戲團宿營的時候,他就在旁邊的麥田裡舞獅,在冰封的湖面上舞獅,他從春天舞到了秋天。作為這個草台班子的首領,他扮演的就是自己--一隻獅子。他賦予它生命。

舞獅結束,孟妮出場,這個又高又胖的女人緩緩走到場地中央,叉手而立。她嘴唇閉著,觀眾卻聽到一個男人的嗓音說:"哎呀媽呀,人還挺多。"正當觀眾納悶聲音從何處傳來的時候,一個侏儒從孟妮裙子下面滾出來。他捏著鼻子說:"真騷。"

觀眾哈哈大笑。侏儒先是自我介紹,來了一段東北二人轉風格的開場白,插科打諢,風趣幽默,然後他為大家表演的是口技。

"你,把大腚幫子撅起來。"侏儒對孟妮說。

孟妮臉上的橫肉動了動,擠出一個笑容,蹶起屁股。

侏儒鑽進裙子,"噗",他模仿放屁的聲音,逗得觀眾哄堂大笑。

他在裙子下面拉響了防空警報,全場安靜下來,沒人大聲說話。炸彈轟然落下,羊咩咩叫著到處跑,雞飛狗跳,小孩在哭,房屋燒得噼啪響。觀眾側耳傾聽,一支隊伍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而後,噹噹當,臉盆敲響,一個蒼老的聲音喊道:"鄉親們沖啊,打鬼子!"機關槍響成一片,夾雜著手榴彈爆炸的聲音,鬼子嗚里哇啦慘叫聲聲……各種聲音被這侏儒模仿得惟妙惟肖,觀眾無不鼓掌喝彩。

接下來上場的是一個肥頭大耳的和尚。

和尚自稱來自五台山清涼寺,法號有齋。他拿出一盞油燈,找個觀眾點燃,再將燈吹滅,然後用手指一碰燈芯立刻就亮起來了。他吹滅,再用手指點亮油燈,如此重複幾次,觀眾嘖嘖稱嘆。更為驚奇的是他拿出一個雞蛋,置於陽光之下,過了一會兒,那雞蛋竟然緩緩地凌空升起,懸浮在空中。觀眾全都站起來,伸長脖子,張著嘴巴。大和尚一把將雞蛋抓住,在地上磕開,雞蛋里空空如也,沒有蛋清和蛋黃。他的壓軸節目是一個魔術,助手滾出一個大缸,他讓剛才表演口技的那個侏儒鑽進去,然後一桶一桶地往缸中倒水,直到注滿。他圍著缸轉圈,口中念念有詞,突然他用手一指水缸,缸中的水竟然爆炸了,冒出一股濃煙,水中間翻滾起來,逐漸沸騰,又慢慢恢複平靜。正當觀眾猜測缸里的侏儒會不會淹死的時候,那個侏儒卻從帳篷外掀開門帘走了進來。觀眾掌聲如潮,大聲叫好。

手指點燈,雞蛋懸浮,清水爆炸,這些民間巫術並不神秘。大變活人的魔術其實也很簡單:缸是特製的,底部有暗格,侏儒藏在下面,另一個從外面進來的侏儒是他的孿生兄弟。

這對孿生兄弟為觀眾表演的是一出啞劇,兩個侏儒搶一把三條腿的椅子,通過摔倒、誇張的毆打、滑稽的肢體動作來引發觀眾的陣陣笑聲。最後,背景音樂響起,一隻羊上場,屬於這兩個小丑的時間結束。

一隻黑山羊拉著小車緩緩出場,車上載著兩隻小猴,山牙吹著笛子跟在後面。小猴向觀眾敬禮,巡場一周,觀眾被逗笑了,孩子們更是歡呼雀躍。接著,小猴又表演了齊步走,倒立,頂磚頭,山羊用蹄子敲擊一面小鼓伴奏。最令觀眾嘆為觀止的是,山牙從衣兜里掏出一隻老鼠,解開它脖子上拴著的細鐵鏈,放到地上,老鼠嗖地躥就沒了。然後,山牙打了個呼哨,那老鼠竟然後台躥出,沿著他的褲腿攀爬而上,立於肩膀一動不動!觀眾的眼睛都看直了。山牙從肩上拿下老鼠,在它脖子上拴好鏈子,像撫摸小貓小狗一樣把玩了一番,又放進衣兜。這只是一隻普通的灰黑色的老鼠,如此訓練有素,讓觀者大開眼界!

下一個節目是雜耍,三文錢將幾把刀子扔向空中,再接住,手法嫻熟。使觀眾喝彩的是三文錢的飛刀表演,他搬出一個木板,蒙上眼睛,站在遠處扔出飛刀,飛刀穩穩地插在木板上顫動著。

最後一個節目是兩個侏儒推出一架板車,車上放著一個大玻璃槽子,槽子中有很多蛇,一個女人端坐其中。

觀眾散場,所有的悲喜劇落下帷幕。

馬戲團拔營而去,只留下很小的一堆灰被風吹著。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四海飄泊,江湖流浪。

北京天橋的吞劍人,也是天津街頭的吞刀人。

最初,馬戲團剛成立的時候有過一隻大象,後來病死了。在那幾年裡,他們向陌生的城鎮出發,那個侏儒騎著大象,彷彿是個驕傲的王子,在一百米的高空,放牧白頭的蒼鷹。

1980年,他們在一個山腳下紮營。星星很大,低垂在曠野上空。風中有穀子碎裂的聲音,還有花的香氣。侏儒採摘大朵的野菊花,右手提著一串紫葡萄走進帳篷。另一個侏儒--他的孿生兄弟--穿著一雙黃膠鞋,捉了很多螢火蟲準備放在蚊帳里,回來時,在帳篷外面聽到崩落的扣子的聲音。兩個侏儒開始打架,為了一個女人。那個胖女人拍著屁股大哭。

1981年,他們在一片果園裡紮營。河水清澈,梨花大雪般覆蓋了整張席子,席子上坐著一個侏儒。如果有一隻麻雀俯視這片果園,如果麻雀飛走落在縣城裡的電線上,陽光暖暖地照著,麻雀會看到一個胖女人牽著一個侏儒的手在逛街。果園裡的那個侏儒在發獃,在觀察梨花怎樣把枝頭壓成美麗的弧線。

丁不三和丁不四都愛著孟妮!

山牙始終都沒有馴服那隻白頭的老鷹。終於有一天,老鷹飛走了,再也沒有落在他的肩頭。

大象還沒有死的時候就拴在地上。在地上插一根小木棍,繫上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綁住大象的右後腳,防止大象逃跑。我們都知道大象的力量,可用長鼻捲起大樹,甚至可以一腳踏死一頭豬。為什麼它會乖乖地站在那裡呢?曾經有個孩子對此產生疑問,他問山牙:"大象為啥子不跑?"

山牙回答:"它覺得自己跑不了。"

原來,這頭象剛被捉來時,馬戲團害怕它會逃跑,便以鐵鏈鎖住它的腳,然後綁在一棵大樹上。每當小象企圖逃跑時,它的腳會被鐵鏈磨得疼痛、流血。經過無數次的嘗試後,小象並沒有成功逃脫,於是它的腦海中形成了一種一旦有條繩子綁在腳上,就永遠無法掙脫的印象。長大後,雖然綁在它腳上的只是一條小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系著小木棍,但它的潛意識則告訴自己:無法逃跑。

三文錢,籍貫廣東。大拇哥,雲南巍山人。

馬有齋家在遼寧,父母雙亡,只有燕子,年年飛回空無一人的庭院。

馬有齋愛吃肉,愛喝酒,愛抽煙,愛賭博,他是個假和尚。他喜歡寂靜。他所理解的寂靜是一條臭水溝悄無聲息地流,青草長在溝邊,他坐在溝邊抽煙,背後的房屋並不是孤零零的,周圍有幾百所一模一樣的房屋建在一起,每棟房裡都有人在睡覺,他能感覺到一家人在睡夢中呼出的熱氣。其實他很想有一個家。

在羊城的時候,三文錢從垃圾箱里揀到了一個怪胎。馬有齋也揀到了一個女人,女人為他生了三個孩子就死了。1990年,馬戲團解散。

二十年前,馬有齋是個和尚。十年前,馬有齋是個道士。

他跟隨大拇哥的馬戲團整整十年,表演巫術。他用手指點燈,念咒語使雞蛋凌空飄起,矇騙了很多觀眾。手指點燈其實很簡單,用化學藥品氯酸鉀和硫磺各五十克研成粉末,混合在一起粘在手指上,當燈吹滅後,冒著青煙的燈芯還有一點火星,用手指一點,燈就重新亮了。

讓雞蛋漂浮在空中,這樣的把戲每個人都會。

雞蛋開一個細小的孔,倒出蛋清蛋黃,用針注入露水,油泥糊住小口,在陽光暴晒下,雞蛋就會緩緩升起。這個把戲的麻煩之處在於露水的收集,夏天的時候,馬有齋常常要在天亮前跑到田野里。他拿著個罐頭瓶,搖晃灌木和草葉,採集露水的同時他也被露水打濕了。

馬戲團解散之後,他回到村裡,和一個跳大神的巫婆姘居在了一起。巫婆有兩個孩子,馬有齋有三個孩子。五個孩子也成為巨大的生活壓力,馬有齋不得不重新扛起鋤頭,去田間勞作,閑暇時間就和巫婆一起降妖除魔,驅鬼辟邪。

他扮成道士的原因是因為他的頭髮長了起來。

1996年,巫婆死了,馬有齋的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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