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密弦聲

幺弦寫意,意密弦聲碎。書得鳳箋無限事,猶恨春心難寄。

卧聽疏雨梧桐,雨余淡月朦朧。一夜夢魂何處,那回楊葉樓中。

天氣這樣熱,因為當值穿著戎裝,從廊上走過來,雷少功就出了一身的汗,一進值班室,隨手取下帽子,那天花板上的電扇雖然轉著,扇出的也只是陣陣熱風。剛剛倒了壺裡的涼茶來喝,就聽到鈴響。值班的侍從「咦」了一聲,說:「奇怪,先生不在,誰在書房裡按鈴?」雷少功道:「大約是三公子吧,我去看看。」

慕容清嶧不防是他,低著頭說:「把父親昨天交代的檔案都取過來我看。」雷少功問:「那可不是一會兒的工夫,今天三公子就在這邊吃飯?」慕容清嶧這才抬起頭來,「是你?你如今比他們還要啰嗦,連廚房的事都攬上了。」

雷少功說道:「您有差不多一個月沒回家了,今天是您生日,回去吃飯吧。」

慕容清嶧「哼」了一聲,說:「我這不是在家裡嗎?你還要我回哪裡去?」雷少功見他明知故問,可是怕說得僵了,反倒弄巧成拙,只得道:「那邊打電話來說少奶奶這幾日像是病了,您到底回去瞧瞧。」見他不做聲,知道已經有了幾分鬆動,於是說:「我去叫車。」

正是黃昏時分,庭院里頹陽西斜,深深映著花木疏影。青石板上澆過水,熱氣蒸騰。階下的晚香玉開了花,讓那熱氣烘得香氣濃郁。素素坐在藤椅上,四下里靜悄悄的,只是熱,熱得人煩亂。一柄紈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新姐走過來說:「院子里才澆了水,這裡熱得很,少奶奶到裡面坐去吧。」她懶得動,也懶得做聲,只是慢慢搖了搖頭。新姐問:「廚房問晚上吃什麼,還是吃粥嗎?」

她點了點頭,新姐去了,過了片刻,卻喜滋滋地回來說:「少奶奶,三公子回來了。」她的手微微一抖,心裡像是火焚一樣焦灼,他到底是回來了。

她一雙軟底緞鞋,走在地板上亦無聲無息。客廳里沒有開燈,他的臉在晦暗裡看不分明。她遠遠站定,孤零零地立在那裡,等他開口。

她身後是朦朧的餘暉,勾勒出單薄的身影。他久久凝望,隔著半間屋子,便是隔著一個天涯。不能逾越的天塹,他永遠不能夠令她為自己展開笑顏。在他面前,她永遠只是低著頭,沉默不言。

無力感油然而生,逼得他不得不轉開臉去,面無表情冷漠地說出一句話來,「聽人說你病了,有沒有叫許大夫來看?」她輕輕點了點頭,他臉上只有冷淡的倦意,她忽然灰了最後一分心。新姐卻終究忍不住,喜滋滋地說:「三公子,少奶奶害臊不肯說——要給三公子道喜了。」

他轉過臉來瞧她,她眼裡卻只是平靜的無動於衷。那麼這個孩子,她認為是可有可無,甚至,只怕是厭惡也不一定。她不愛他,連帶連他的孩子也不願意要,他竟然連開口問一句的勇氣都失去了,只是望著她。

她眼裡漸漸浮起蒼涼的傷感……他到底是猜對了,這個不合時宜的孩子,不過替她添了煩惱,成了羈絆。他乏力地轉開臉去,窗外暮色四起,花樹的影子朦朦朧朧,天黑了。

雷少功想不到他這麼快出來,知道必是不痛快,默然跟著他上車。最後終於聽見他說:「咱們去吃蘇州菜。」

宜鑫記的茶房見了他,自然如得了鳳凰一般。笑容可掬地擁著他進去,一路忙不迭地碎碎念:「三公子可有陣子沒光顧小號了,今天有極新鮮的鱖魚。」一面又叫柜上,「去窖里取那壇二十年的女兒紅來。」

說是二十年陳釀,也不過是店家誇口。但那女兒紅後勁極佳,他與雷少功二人對酌,雷少功猶可自持,慕容清嶧已有七八分的酒意。正上甜湯時,卻有人推門進來,笑吟吟地道:「三公子,今天這樣的日子,我這個不速之客可要過來敬杯酒。」

雷少功抬眼望去,只見她穿一身秋香色的旗袍,娉娉婷婷,正是許長宣。她與錦瑞關係極好,錦瑞將她視做小妹妹,故而與慕容清嶧也是極熟悉。慕容清嶧醉得厲害,只是笑,「你不是在國外念書嗎?是幾時回來的?」許長宣道:「回來可有一陣子啦。我記得今天可是好日子,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吃飯?少奶奶呢?」

雷少功見她哪壺不開提哪壺,連忙問:「許小姐是回來度假,還是長住?」許長宣說:「長住,以後可不走了。」見慕容清嶧正瞧著自己,便緩緩低下頭去。

慕容夫人從楓港避暑回來,錦瑞、維儀都來見她。孩子們都在院子里玩耍,母女三人便在小客廳里說話。維儀問:「三嫂今天過來嗎?」慕容夫人說道:「她身子不方便,我叫她不用過來了。」錦瑞說:「我瞧老三這回混賬,素素這樣子,他倒還在胡鬧。」維儀道:「也是奇怪,認識長宣那些年了,三哥怎麼這會子瞧上她了?」

錦瑞道:「我看長宣糊塗。」慕容夫人卻說:「長宣才不糊塗呢,是老三糊塗。」又說,「錦瑞,你可別小瞧了長宣。」

錦瑞心中不悅,隔了幾日,便約許長宣出來喝茶。見她穿一身雪青色雲紋暗花旗袍,不由道:「怎麼穿得這樣素?」長宣微笑,「近來覺得淡雅一些好看。」錦瑞便說:「長宣,我們家老三你是知道的,他頂會傷人心了,你可別上他的當。」長宣笑道:「大姐說哪裡去了,近來是和三公子常常一起,不過是吃飯喝茶罷了。」錦瑞見她這樣說,心裡倒明白了幾分,不由頗有幾分不悅,只說:「那你好自為之吧。」

過了舊曆年,慕容夫人惦著素素產期將近,怕她獨自在外疏於照料,於是叫她搬回雙橋,就近照拂。慕容清嶧回家自然是蜻蜓點水,應個卯就走了。

天氣一天一天暖和起來,素素在庭院里散步。剛剛走過花障,忽聽到熟悉的聲音,正是維儀,那聲調卻有幾分氣惱,「三哥就是糊塗,眼見著三嫂要生了,連家也不回。」那一個卻是錦瑞,「可不是,許長宣倒拿得住他。」素素不欲窺聽,轉身便走,誰想急切之下扭到腰,腹中卻是一陣抽痛,忍不住「哎喲」了一聲。錦瑞與維儀連忙走出花障來看,見她痛得滿頭大汗,維儀先慌了手腳:「三嫂。」錦瑞說:「這樣子像是發作了,快,快去叫人。」一面說,一面上來攙她。

素素痛得人昏昏沉沉,慕容夫人雖然鎮定,卻也在客廳里坐立不安。坐了片刻,又站了起來,隔了一會子,又問:「老三還沒回來?」維儀說:「這會子定然已經快到了。」錦瑞倒還尋常,只是道:「母親你也太偏心了,當年我生小蕊,也沒見您這樣子。」慕容夫人道:「這孩子……唉……」正說話間一抬頭,見慕容清嶧回來了,只見他臉色蒼白,於是安慰說:「瞧那樣子還早,你別擔心。」話雖這樣說,慕容清嶧只是坐立不安,困獸樣地在那裡踱來踱去,不時向樓上張望。

入夜後下起雨來,過了午夜,雨勢越發大起來。只聽得窗外樹木枝葉簌簌作響,那風從窗隙間吹來,窗帘沉沉的,微有起伏。慕容夫人只覺得身上寒浸浸的,回頭輕聲叫用人,「叫他們將壁爐生起來,手腳放輕些,別吵到素素。」又對錦瑞、維儀道:「你們兩個先睡去吧,這會子也落了心了。」維儀低聲笑道:「這時候叫人怎麼睡得著?總得等她們將孩子洗好了,抱出來咱們瞧瞧才睡得著。」

壁爐里的火生起來,紅紅的火光映著一室皆溫。慕容夫人見素素是精疲力竭了,睡得極沉,幾縷髮絲粘在臉上,額上還有細密的汗珠,雪白的臉孔上只見濃密黑睫如扇輕合。一抬頭見慕容清嶧目不轉睛瞧著素素,不由又輕輕嘆了口氣。

護士小姐抱了孩子出來,維儀首先接過去。輕輕「呀」了一聲,說:「三哥你瞧,這孩子五官真是精緻,長大後定然是個大美人。」慕容夫人微笑道:「她爺爺已經打電話回來問過兩次了。」錦瑞「哧」地一笑,說:「父親終於做了爺爺,只怕高興得會提前趕回來呢。」又說:「老三,你是不是高興傻了,連話也不說一句?」維儀卻道:「我知道三哥,他為生了女兒在賭氣呢。」慕容夫人道:「女兒有什麼不好?明年再生個男孩子就是了。」又說,「咱們別在這裡了,看吵醒了素素。孩子你們也看到了,快回房去睡吧。」

她們走出去了,慕容夫人又囑咐了護士幾句,這才回房去。孩子讓護士抱去了,屋子裡安靜下來,素素昏昏沉沉,只覺得有人輕輕握住自己的手。那手是極暖的,叫人貪戀。她以為是慕容夫人,矇矓里含糊地叫了一聲:「媽。」又昏昏睡去了。

慕容清嶧久久凝望著她,她的手還輕輕擱在他的掌中,柔軟微涼,只有此時,只有此刻,他才能肆無忌憚地看著她,她才不會避開他。她受了這樣的苦,不曾對他吐露過一句,不曾向他傾訴過一句,甚至,對著慕容夫人,也強如對他。

手伸得久了,漸漸發麻酸軟,他卻盼著天永遠不要亮,這樣的時刻,可以再長久一點,再長久一點。

慕容灃公事冗雜,第三天才回到雙橋。慕容清嶧去書房裡見他,只見侍從在一旁研墨,慕容灃正擱下筆,見他進來,說:「你來得正好。」慕容清嶧見宣紙上,寫得四個字,輕輕念出聲來:「慕容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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