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來的咫尺天涯

她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子。不過是一句謊言,她卻失卻了氣力。她原以為自己連恨都消磨殆盡了,兩年來的天涯相隔,他輕輕一句謊言,就令她全無還手之力。她這樣沒出息,在他面前,她就這樣沒出息。她早就盡失了希望,她早就不奢望回顧了。兩滴眼淚落下來,無聲滴在被上。他說:「素素,你不要哭。」只要她不哭,他什麼都願意去做,他只要她不哭。她單薄的肩頭顫抖著,他將她攬入懷中,吻著她的淚,一旦擁她入懷,就再也無法抑制心裡的渴望,他要她,他要她,他要的只是她,哪怕沒有心,有她的人也好……

天色漸明,窗帘米色的底上,淡金色的暗紋漸漸清晰,可以依稀看出花朵的形狀。淡薄的朝陽投射過來,那淡金色的圖案便映成了明媚的橘黃,在人眼裡漸次綻放出花來。

小客廳里的窗帘,是皎潔的象牙白,綉著西番蓮圖案,密密的花與蕾,枝葉繁複。慕容夫人坐在那裡,親自封著紅包利市,預備孫輩們拜年。素素走進來,輕聲說:「母親,新年好。」慕容夫人抬頭見是她,滿臉是笑,「唉,好孩子,新年好。怎麼不多睡一會兒?老三還沒起來吧?」

素素麵上微微一紅,說:「是。」慕容夫人道:「你還是起得這樣早,他們都沒起來呢。你父親那裡有一幫客人,你不用過去了。上樓去瞧瞧老三,他要是醒了,叫他下來一塊吃早餐吧。」

素素只得折回房間去。慕容清嶧翻了個身,見她進來,那神色倒似鬆了口氣。她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得靜靜坐下。他在床上捱了片刻,終究是不自在。望了她一眼,見她神色平淡,什麼也看不出來,於是問:「母親起來了?」

她說:「起來了。」於是他說:「那我也起來,免得父親問起來,又說我懶。」她低著頭,手裡的手絹細密的繡花邊,像是一條凸起的傷痕,硬生生硌著指尖。他從浴室里出來,見她仍是一動不動坐在那裡,忍不住叫了一聲「素素」,倒使她受了驚嚇似的,抬起倉皇的眼瞧著他。他欲語又止,終究只是說:「我——我先下去給父親拜年。」

初一來拜年的親友甚眾,素素幫著慕容夫人款客,周旋在女客中間。正是忙碌,忽聽維儀笑了一聲,慕容夫人低聲問:「這孩子,都是做母親的人了,還這麼不老成,無端端地傻笑什麼?」維儀輕聲說:「我怎麼是傻笑?我只是瞧著三哥有趣,這一會兒工夫,他已經進來三趟了,每次只是望望三嫂就走開,他難道怕三嫂飛掉不成?」

慕容夫人笑吟吟地說:「別拿你三哥來尋開心,看看你三嫂,又該不自在了。」素素早已是面紅耳赤,借著迎客,遠遠走到門口去。正巧慕容清嶧又踱過來,一抬頭見了她,怔了一下,轉身又往回走。素素輕輕「哎」了一聲,他轉過頭來瞧著她,她低聲說:「維儀在笑話我們呢。」他聽了這一句話,不知為什麼就笑起來,眉目間彷彿春風拂過,舒展開來。

維儀遠遠瞧著他倆的情形,只低聲對慕容夫人道:「媽,你瞧,我今年沒瞧見三哥這樣笑過。」慕容夫人輕輕吁了口氣,「這兩個冤家。」

等到了晚間,素素來向慕容夫人道:「母親,我先走了。」慕容夫人望了慕容清嶧一眼,說:「也好,鬧了一天,只吵得我頭痛,想必你也累了,你那邊到底安靜些,早點回去歇著。」素素應了聲「是」,卻聽她又說:「老三,你也過去,明天早上再和素素一塊過來就是了。」慕容清嶧答應了一聲,轉身叫人:「開我的車子出來。」

素素靜默了片刻,才說:「我那邊諸事都不周全,只怕萬一有公事找他,會耽擱他的時間。」那意思就很明白了,她心裡以為,依他向來的性子,說不定當場要發作。誰知慕容清嶧卻說:「大過年的會有什麼公事?我去看看,你那裡缺什麼,正好叫他們添置。」慕容夫人聽他這樣說,心裡一松,也道:「正是,原先這房子,就是為你們兩個成家買的,我是贊成小家庭獨立的,不過年紀大了,喜歡你們天天在眼前,所以才沒叫你們搬,倒是我的私心。你們年輕人,當然願意自由地住在外頭,反正離雙橋很近,來去也很方便。」

素素聽她的口氣,愈發起了另一層意思,她素來尊重這位婆婆,言下一片殷殷之意,她不好再說什麼。因她一貫處境淡然,所以下面的人未免諸事省便。她和慕容清嶧同車回去,倒將那邊的下人鬧了個手忙腳亂。慕容清嶧見房子整潔如新,布置得也很雅緻。她換了衣服就下樓來,隨便選了一本書看著。他見她只是淡淡的樣子,只得說:「這裡倒是很安靜。」在屋子走動看了一看,又說:「這地毯我明天叫人換一張,顏色和窗帘不配。」想了一想,說:「還是換窗帘好了。你說,是換窗帘,還是換地毯?」

她本不欲答話,但心裡到底不忍,況且他這樣眼睜睜地望著她,那神色倒不像是在問家常的繁瑣小事,彷彿等著她決斷什麼似的。她終究顧著他的面子,於是說:「換窗帘只怕容易些。」她肯回答,他心下一喜,說:「那明天叫人來換。你不要看書了,很傷眼睛的。」旋即又說:「你若是想看,打開大燈再看吧。」嘴裡這樣說,眼裡卻不禁露出一絲期望。她想著日間自己主動跟他講了一句話,他就十分高興,此刻又這樣小心翼翼,總不過是怕自己多心,到底是極力想體貼一些。心裡終究一軟,低聲說:「我不看就是了。」

過了元宵節,公事漸漸重又繁忙起來。雷少功來得早了,慕容清嶧還沒有下樓,他在那裡等。只見素素從庭院里進來,後頭跟著人捧著折枝花預備插瓶。他連忙站起來道早安。素素向來對他很客氣,道了早安又問:「是有急事?我叫人去叫他。」雷少功說:「適才我打了電話,三公子就下來了。」這半個月來,他們在兩邊來回,極為不便,慕容清嶧卻並不在意。慕容清嶧下樓見了雷少功,問:「等了好一會兒吧?再等一下,我就來。」走過去和素素說了幾句話,才出門去。

雷少功覷見他心情甚好,於是說:「三公子,汪小姐那邊,要不要安排一下?她這一陣子找不到您,老是纏住我不放。」慕容清嶧笑道:「她纏著你?你幫個忙笑納好了。」雷少功笑一聲,說:「謝了,我消受不了這等艷福。」

慕容清嶧去開會,雷少功到值班室里去看公文。沒看多大一會兒,那汪小姐又打電話來了,雷少功一聽她的聲音就頭痛,開口就說:「三公子不在。」那汪綺琳發了狠,輕咬銀牙說:「他是存心避著我了,是不是?」雷少功說:「他公事忙。」汪綺琳冷笑了一聲,「雷主任,你不用在這裡敷衍我,回頭我請三少奶奶喝茶去。」雷少功向來脾氣好,聽她這樣威脅,卻不知為何也動了氣,只冷然道:「我勸你不要妄動這樣的念頭,你若是想自尋死路,你就試試看。」

汪綺琳呆了半晌,幽幽道:「那麼是真的了?外頭說,他們兩個破鏡重圓。」雷少功說:「你這話又錯了,他們又不曾生分,怎麼說是破鏡重圓?」

汪綺琳冷笑一聲,說:「別跟我打這官腔,大家誰不知道,那位三少奶奶冷宮裡呆了快兩年了。三公子近來怎麼又想起她來?我倒要瞧瞧她能長久幾日。」

掛上電話,雷少功心裡只想罵娘,晚上回去時就對慕容清嶧說:「您的女朋友裡頭,就數這汪小姐最難纏,趁早想個法子了斷才好。」慕容清嶧漫不經心地說:「你去辦就是了。」

他回去素素還沒有睡,見他進來於是站起來。他說:「又沒有外人,就別立規矩了。你穿得單薄,不要坐在窗下。」素素順手接過他的外套。他這十餘日來,總是非常留意她的神色,見她微有笑意,心裡極是高興,問:「晚上吃什麼?」

素素歉然道:「對不住,我以為這麼晚你不回來了,所以自己吃過了。我叫廚房再替你另做吧。」他問:「你晚上吃的什麼?」她答:「我是吃的揚州炒飯。」他馬上說:「那我也吃炒飯好了。」聽他這樣說,她忍不住淺淺一笑,他望著她也笑起來。

牧蘭與張明殊結婚,素素接到請柬,極是高興。張家家境殷實,在明月樓大擺喜宴,那真是熱鬧。明月樓對著的半條街上,車如流水馬如龍,當真客似雲來冠蓋滿城。張太太極是眼尖,認得是素素的車子,滿面春風地迎上來,笑逐顏開,「沒想到三少奶奶這樣給面子。」親自陪了她進去。女眷裡頭很多人都是認識她的,眾星捧月一樣團團圍住,嘈嘈切切說些寒暄的話來。素素半晌才脫得身去裡間,只說一句恭喜,牽了牧蘭的手,看她一身的金碧褂裙,頭上結著絨花,發簪上細密的碎鑽,燈下星輝一樣耀眼,倒是喜氣洋洋。不禁道:「我真是替你高興呢。」牧蘭也極是高興,說:「這麼些年,總算是有個結果吧。」

素素自然被主人安排在首席,這樣熱鬧的場合,其實也吃不到什麼,回去之後只得另外叫廚房下面。慕容清嶧本來正在看卷宗,於是放下公文向她笑道:「你可是出去吃了鮑翅大宴,回來還要再吃清湯麵?」她說:「我是吃不來那些,我看新娘子也沒吃什麼。」他問:「客人一定不少吧?」她「嗯」了一聲,又說:「牧蘭介紹我認識伴娘汪小姐,那汪小姐人倒是極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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