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罪惡的五月節

七罪惡的五月節

五月節來臨,催逼著兩件事情發生:王婆服毒,小金枝慘死。

彎月相同彎刀刺上林端。王婆散開頭髮,她走向房後柴欄,在那兒她輕開籬門。柴欄外是墨沉沉的靜甜的,微風不敢驚動這黑色的夜畫;黃瓜爬上架了!玉米響著雄寬的葉子,沒有蛙鳴,也少蟲聲。

王婆披著散發,幽魂一般的,跪在柴草上,手中的杯子放到嘴邊。一切湧上心頭,一切誘惑她。她平身向草堆倒卧過去。被悲哀洶淘著大哭了。

趙三從睡床上起來,他什麼都不清楚,柴欄里,他帶點憤怒對待王婆:「為什麼?在發瘋!」

他以為她是悶著刺到柴欄去哭。

趙三撞到草中的杯子了,使他立刻停止一切思惟。他跑到屋中,燈光下,發現黑色濃重的液體在杯底。他先用手拭一拭,再用舌尖試一試,那是苦味。

「王婆服毒了!」

次晨村中嚷著這樣的新聞。村人凄靜的斷續的來看她。

趙三不在家,他跑出去,亂墳崗子上,給她尋個位置。

亂墳崗子上活人為死人掘著坑子了,坑子深了些,二里半先跳下去。下層的濕土,翻到坑子旁邊,坑子更深了!大了!幾個人都跳下去,鏟子不住的翻著,坑子埋過人腰。外面的土堆漲過人頭。

墳場是死的城廓,沒有花香,沒有蟲鳴;即使有花,即使有蟲,那都是唱奏著別離歌,陪伴著說不盡的死者永久的寂寞。

亂墳崗子是地主施捨給貧苦農民們死後的住宅。但活著的農民,常常被地主們驅逐,使他們提著包袱,提著小孩,從破房子再走進更破的房子去。

有時被逐著在馬棚里借宿。孩子們哭鬧著馬棚里的媽媽。

趙三去進城,突然的事情打擊著他,使他怎樣柔弱呵!遇見了打魚村進城賣菜的車子,那個驅車人麻麻煩煩的講一些:「菜價低了,錢帖毛荒。糧食也不值錢。」

那個車夫打著鞭子,他又說:「只有布匹貴,鹽貴。慢慢一家子連咸鹽都吃不起啦!地租是增加,還叫老莊戶活不活呢?」

趙三跳上車,低了頭坐在車尾的轅邊。兩條衰乏的腿子,凄涼的掛下,並且搖蕩。車輪在轍道上哐啷的摔響。

城裡,大街上擁擠著了!菜市過量的紛嚷。圍著肉鋪,人們吵架一般。

忙亂的叫賣童,手中花色的葫蘆隨著空氣而跳蕩,他們為了「五月節」而癲狂。

趙三他什麼也沒看見,好象街上的人都沒有了!好象街是空街。但是一個小孩跟在後面:「過節了,買回家去,給小孩玩吧!」

趙三聽不見這話,那個賣葫蘆的孩子,好象自己不是孩子,自己是大人了一般,他追逐。

「過節了!買回家去給小孩玩吧!」

柳條枝上各色花樣的葫蘆好象一些被系住的蝴蝶,跟住趙三在後面跑。

一家棺材鋪,紅色的,白色的,門口擺了多多少少,他停在那裡。孩子也停止追隨。

一切預備好!棺材停在門前,掘坑的鏟子停止翻揚了!

窗子打開,使死者見一見最後的陽光。王婆跳突著胸口,微微尚有一點呼吸,明亮的光線照拂著她素靜的打扮。已經為她換上一件黑色棉褲和一件淺色短單衫。除了臉是紫色,臨死她沒有什麼怪異的現象,人們吵嚷說:「抬吧!抬她吧!」

她微微尚有一點呼吸,嘴裡吐出一點點的白沫,這時候她已經被抬起來了。外面平兒急叫:「馮丫頭來啦!馮丫頭!」

母女們相逢太遲了!母女們永遠永遠不會再相逢了!那個孩子手中提了小包袱,慢慢慢慢走到媽媽面前。她細看一看,她的臉孔快要接觸到媽媽臉孔的時候,一陣清脆的爆裂的聲浪嘶叫開來。她的小包袱滾滾著落地。

四圍的人,眼睛和鼻子感到酸楚和濕浸。誰能止住被這小女孩喚起的難忍的酸痛而不哭呢?不相關連的人混同著女孩哭她的母親。

其中新死去丈夫的寡婦哭得最厲害,也最哀傷。她幾乎完全哭著自己的

丈夫,她完全幻想是坐在她丈夫的墳前。

男人們嚷叫:「抬呀!該抬了。收拾妥當再哭!」

那個小女孩感到不是自己家,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她不哭了。

服毒的母親眼睛始終是張著,但她不認識女兒,她什麼也不認識了!停在廚房板塊上,口吐白沫,她心坎尚有一點跳動。

趙三坐在炕沿,點上煙袋。女人們找一條白布給女孩包在頭上,平兒把白帶束在腰間。

趙三不在屋的時候,女人們便開始問那個女孩:「你姓馮的那個爹爹多咱死的?」

「死兩年多。」

「你親爹呢?」

「早回山東了!」

「為什麼不帶你們回去?」

「他打娘,娘領著哥哥和我到了馮叔叔家。」

女人們探問王婆舊日的生活,她們為王婆感動,那個寡婦又說:「你哥怎不來?回家去找他來看看娘吧!」

包白頭的女孩,把頭轉向牆壁,小臉孔又爬著眼淚了!她努力咬住嘴唇,小嘴唇偏張開,她又張著嘴哭了!接受女人們的溫情使她大膽一點,走到娘的近邊,緊緊捏住娘的冰寒的手指,又用手給媽媽抹擦唇上的泡沫。小心孔只為母親所驚擾,她帶來的包袱踏在腳下。女人們又說:「家去找哥哥來看看你娘吧!」

一聽說哥哥,她就要大哭,又勉強止住。那個寡婦又問:「你哥哥不在家嗎?」

她終於用白色的包頭布攏絡住臉孔大哭起來了。借了哭勢,她才敢說到哥哥:「哥哥前天死了呀!官項捉去槍斃的。」

包頭布從頭上扯掉。孤獨的孩子癲癎著一般用頭搖著母親的心窩哭:「娘呀……娘呀……」

她再什麼也不會哭訴,她還小呢!

女人們彼此說:「哥哥多咱死的?怎麼沒聽……」

趙三的煙袋出現在門口,他聽清楚她們議論王婆的兒子。趙三曉得那小子是個「紅鬍子」。怎樣死的,王婆服毒不是聽說兒子槍斃才自殺嗎?這隻有趙三曉得。他不願意叫別人知道,老婆自殺還關連著某個匪案,他覺得當土匪無論如何有些不光明。

搖起他的煙袋來,他僵直的空的聲音響起,用煙袋催逼著女孩:「你走好啦!她已死啦!沒有什麼看的,你快走回你家去!」

小女孩被爹爹拋棄,哥哥又被槍斃了,帶來包袱和媽媽同住,媽媽又死了,媽媽不在,讓她和誰生活呢?

她昏迷地忘掉包袱,只頂了一塊白布,離開媽媽的門庭。離開媽媽的門庭,那有點象丟開她的心讓她遠走一般。

趙三因為他年老,他心中裁判著年青人:「私姘婦人,有錢可以,無錢怎麼也去姘?沒見過。到過節,那個淫婦無法過節,使他去搶,年青人就這樣喪掉性命。」

當他看到也要喪掉性命的自己的老婆的時候,他非常仇恨那個槍斃的小子。當他想起去年冬天,王婆借來老洋炮的那回事,他又佩服人了:「久當鬍子哩!不受欺侮哩!」

婦人們燃柴,鍋漸漸冒氣。趙三捻著煙袋他來回踱走。過一會他看看王婆仍少少有一點氣息,氣息仍不斷絕。他好象為了她的死等待得不耐煩似的,他睏倦了,依著牆瞌睡。

長時間死的恐怖,人們不感到恐怖!人們集聚著吃飯,喝酒,這時候王婆在地下作出聲音,看起來,她紫色的臉變成淡紫。人們放下杯子,說她又要活了吧?

不是那樣,忽然從她的嘴角流出一些黑血,並且她的嘴唇有點象是起動,終於她大吼兩聲,人們瞪住眼睛說她就要斷氣了吧!

許多條視線圍著她的時候,她活動著想要起來了!人們驚慌了!女人跑在窗外去了!男人跑去拿挑水的扁擔。說她是死屍還魂。

喝過酒的趙三勇猛著:「若讓她起來,她會抱住小孩死去,或是抱住樹,就是大人她也有力量抱住。」

趙三用他的大紅手貪婪著把扁擔壓過去。紮實的刀一般的切在王婆的腰間。她的肚子和胸膛突然增脹,象是魚泡似的。她立刻眼睛圓起來,象發著電光。她的黑嘴角也動了起來,好象說話,可是沒有說話,血從口腔直噴,射了趙三的滿單衫。趙三命令那個人:「快輕一點壓吧!弄得滿身是血。」

王婆就算連一點氣息也沒有了!她被裝進等在門口的棺材裡。

後村的廟前,兩個村中無家可歸的老頭,一個打著紅燈籠,一個手提水壺,領著平兒去報廟。繞廟走了三周,他們順著毛毛的行人小道回來,老人念一套成譜調的話,紅燈籠伴了孩子頭上的白布,他們回家去。平兒一點也不哭,他只記住那年媽媽死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報廟嗎?

王婆的女兒卻沒能同來。

王婆的死信傳遍全村,女人們坐在棺材邊大大的哭起!扭著鼻涕,號啕著:哭孩子的,哭丈夫的,哭自己命苦的,總之,無管有什麼冤屈都到這裡來送了!村中一有年歲大的人死,她們,女人之群們,就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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