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荒山

四荒山

冬天,女人們象松樹子那樣容易結聚,在王婆家裡滿炕坐著女人。五姑姑在編麻鞋,她為著笑,弄得一條針丟在席縫裡,她尋找針的時候,做出可笑的姿勢來,她象一個靈活的小鴿子站起來在炕上跳著走,她說:「誰偷了我的針?小狗偷了我的針?」

「不是呀!小姑爺偷了你的針!」

新娶來菱芝嫂嫂,總是愛說這一類的話。五姑姑走過去要打她。

「莫要打,打人將要找一個麻面的姑爺。」

王婆在廚房裡這樣搭起聲來;王婆永久是一陣幽默,一陣歡喜,與鄉村中別的老婦們不同。她的聲音又從廚房打來:「五姑姑編成幾雙麻鞋了?給小丈夫要多多編幾雙呀!」

五姑姑坐在那裡做出表情來,她說:「哪裡有你這樣的老太婆,快五十歲了,還說這樣話!」

王婆又莊嚴點說:「你們都年青,哪裡懂得什麼,多多編幾雙吧!小丈夫才會希罕哩。」

大家嘩笑著了!但五姑姑不敢笑,心裡笑,垂下頭去,假裝在席上找針。

等菱芝嫂把針還給五姑姑的時候,屋子安然下來。廚房裡王婆用刀刮著魚鱗的聲響,和窗外雪擦著窗紙的聲響,混雜在一起了。

王婆用冷水洗著凍冰的魚,兩隻手象個胡蘿蔔樣。她走到炕沿,在火盆邊烘手。生著斑點在鼻子上、新死去丈夫的婦人放下那張小破布,在一堆亂布里去尋更小的一塊;她迅速地穿補。她的面孔有點象王婆,腮骨很高,眼睛和琉璃一般深嵌在好象小洞似的眼眶裡。並且也和王婆一樣,眉峰是突出的。那個女人不喜歡聽一些妖艷的詞句,她開始追問王婆:「你的第一家那個丈夫還活著嗎?」

兩隻在烘著的手,有點腥氣;一顆魚鱗掉下去,發出小小響聲,微微上騰著煙。她用盆邊的灰把煙埋住,她慢慢搖著頭,沒有回答那個問話。魚鱗燒的煙有點難耐,每個人皺一下鼻頭,或是用手揉一揉鼻頭。生著斑點的寡婦,有點後悔,覺得不應該問這話。牆角坐著五姑姑的姐姐,她用麻繩穿著鞋底的唦音單調地起落著。

廚房的門,因為結了冰,破裂一般地鳴叫。

「呀!怎麼買這些黑魚?」

大家都知道是打魚村的李二嬸子來了。聽了聲音,就可以想像她梢長的身子。

「真是快過年了?真有錢買這些魚?」

在冷空氣中,音波響得很脆;剛踏進裡屋,她就看見炕上坐滿著人。「都在這兒聚堆呢!小老婆們!」

她生得這般瘦。腰,臨風就要折斷似的;她的奶子那樣高,好象兩個對立的小嶺。斜面看她的肚子似乎有些不平起來。靠著牆給孩子吃奶的中年的婦人,觀察著而後問:「二嬸子,不是又有了呵?」

二嬸子看一看自己的腰身說:「象你們呢!懷裡抱著,肚子還裝著……」

她故意在講騙話,過了一會她坦白地告訴大家:「那是三個月了呢!你們還看不出?」

菱芝嫂在她肚皮上摸了一下,她邪昵地淺淺地笑了:「真沒出息,整夜盡摟著男人睡吧?」

「誰說?你們新媳婦,才那樣。」

「新媳婦……?哼!倒不見得!」

「象我們都老了!那不算一回事啦,你們年青,那才了不得哪!小丈夫才會新鮮哩!」

每個人為了言詞的引誘,都在幻想著自己,每個人都有些心跳;或是每個人的臉發燒。就連沒出嫁的五姑姑都感著神秘而不安了!她羞羞迷迷地經過廚房回家去了!只留下婦人們在一起,她們言調更無邊際了!王婆也加入這一群婦人的隊伍,她卻不說什麼,只是幫助著笑。

在鄉村,永久不曉得,永久體驗不到靈魂,只有物質來充實她們。

李二嬸子小聲問菱芝嫂,其實小聲人們聽得更清!

菱芝嫂她畢竟是新嫁娘,她猛然羞著了!不能開口。李二嬸子的奶子顫動著,用手去推動菱芝嫂:「說呀!你們年青,每夜要有那事吧?」

在這樣的當兒二里半的婆子進來了!二嬸子推撞菱芝嫂一下:「你快問問她!」

那個傻婆娘一向說話是有頭無尾:「十多回。」

全屋人都笑得流著眼淚了!孩子從母親的懷中起來,大聲的哭號。

李二嬸子靜默一會,她站起來說:「月英要吃咸黃瓜,我還忘了,我是來拿黃瓜。」

李二嬸子拿了黃瓜走了,王婆去燒晚飯,別人也陸續著回家了。王婆自己在廚房裡炸魚。為了煙,房中也不覺得寂寞。

魚擺在桌子上,平兒也不回來,平兒的爹爹也不回來,暗色的光中王婆自己吃飯,熱氣伴著她。

月英是打魚村最美麗的女人。她家也最貧窮,和李二嬸子隔壁住著。她是如此溫和,從不聽她高聲笑過,或是高聲吵嚷。生就的一對多情的眼睛,每個人接觸她的眼光,好比落到綿絨中那樣愉快和溫暖。

可是現在那完全消失了!每夜李二嬸子聽到隔壁慘厲的哭聲;十二月嚴寒的夜,隔壁的哼聲愈見沉重了!

山上的雪被風吹著象要埋蔽這傍山的小房似的。大樹號叫,風雪向小房遮蒙下來。一株山邊斜歪著的大樹,倒折下來。寒月怕被一切聲音撲碎似的,退縮到天邊去了!這時候隔壁透出來的聲音,更哀楚。

「你……你給我一點水吧!我渴死了!」

聲音弱得柔慘欲斷似的:「嘴乾死了!……把水碗給我呀!」

一個短時間內仍沒有回應,於是那孱弱哀楚的小響不再作了!啜泣著,哼著,隔壁象是聽到她流淚一般,滴滴點點地。

日間孩子們集聚在山坡,緣著樹枝爬上去,順著結冰的小道滑下來,他們有各樣不同的姿勢:——倒滾著下來,兩腿分張著下來,也有冒險的孩子,把頭向下,腳伸向空中溜下來。常常他們要跌破流血回家。冬天,對於村中

的孩子們,和對於花果同樣暴虐。他們每人的耳朵春天要膿脹起來,手或是腳都裂開條口,鄉村的母親們對於孩子們永遠和對敵人一般。當孩子把爹爹的棉帽偷著戴起跑出去的時候,媽媽追在後面打罵著奪回來,媽媽們摧殘孩子永久瘋狂著。

王婆約會五姑姑來探望月英。正走過山坡,平兒在那裡。平兒偷穿著爹爹的大氈靴子;他從山坡奔逃了!靴子好象兩隻大熊掌樣掛在那個孩子的腳上。平兒蹣跚著了!從上坡滾落著了!可憐的孩子帶著那樣黑大不相稱的腳,球一般滾轉下來,跌在山根的大樹榦上。王婆宛如一陣風落到平兒的身上,那樣好象山間的野獸要獵食小獸一般凶暴。終於王婆提了靴子,平兒赤著腳回家,使平兒走在雪上,好象使他走在火上一般不能停留。任孩子走得怎樣遠,王婆仍是說著:「一雙靴子要穿過三冬,踏破了哪裡有錢買?你爹進城去都沒穿哩!」

月英看見王婆還不及說話,她先啞了嗓子,王婆把靴子放在炕下,手在抹擦鼻涕:「你好了一點?臉孔有一點血色了!」

月英把被子推動一下,但被子仍然伏蓋在肩上,她說:「我算完了,你看我連被子都拿不動了!」

月英坐在炕的當心。那幽黑的屋子好象佛龕,月英好象佛龕中坐著的女佛。用枕頭四面圍住她,就這樣過了一年。一年月英沒能倒下睡過。她患著癱病,起初她的丈夫替她請神,燒香,也跑到土地廟前索葯。後來就連城裡的廟也去燒香;但是奇怪的是月英的病並不為這些香煙和神鬼所治好。以後做丈夫的覺得責任盡到了,並且月英一個月比一個月加病,做丈夫的感著傷心!他嘴裡罵:「娶了你這樣老婆,真算不走運氣!好象娶個小祖宗來家,供奉著你吧!」

起初因為她和他分辯,他還打她。現在不然了,絕望了!晚間他從城裡賣完青菜回來,燒飯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坐在一邊那個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喚到天明。宛如一個人和一個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關聯。

月英說話只有舌尖在轉動。王婆靠近她,同時那一種難忍的氣味更強烈了!更強烈的從那一堆污濁的東西,發散出來。月英指點身後說:「你們看看,這是那死鬼給我弄來的磚,他說我快死了!用不著被子了!

用磚依住我,我全身一點肉都瘦空。那個沒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

五姑姑覺得男人太殘忍,把磚塊完全拋下炕去,月英的聲音欲斷一般又說:「我不行啦!我怎麼能行,我快死啦!」

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變綠,整齊的一排前齒也完全變綠,她的頭髮燒焦了似的,緊貼住頭皮。她象一隻患病的貓兒,孤獨而無望。

王婆給月英圍好一張被子在腰間,月英說:「看看我的身下,臟污死啦!」

王婆下地用條枝籠了盆火,火盆騰著煙放在月英身後。王婆打開她的被子時,看見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盤。五姑姑扶住月英的腰,但是她仍然使人心楚地在呼喚!

「唉喲,我的娘!……唉喲疼呀!」

她的腿象兩條白色的竹竿平行著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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