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主人

船艦宛如燕子,隨著春返大地,開始穿梭島嶼間。村裡談論谷河口傳來的消息,說王室艦隊正煩擾侵奪者,將長久以來勢力龐大的海盜逐步毀滅,沒收他們的船艦及財產。漢諾大人親自派出他最好、最快的三艘船艦,領軍的海狼術士呔戾,讓索利亞到安卓群嶼之間的每個商人都深深懼怕,艦隊在歐瑞尼亞外海埋伏襲擊王室艦隊,但最後是王室艦隊駛入谷河口灣,載著鐵鏈緊鎖的呔戾,奉命將漢諾大人帶至弓忒港,以海盜及謀殺罪名接受審判。漢諾躲入谷河口山後的石宅邸,準備長期抗戰,但溫暖春意讓他忘了生把火,於是五、六名年輕的國王士兵從煙囪突襲他,整團軍隊押解五花大綁的他在谷河口遊街示眾,帶他前往接受審判。

格得聽到這消息時,以摯愛且驕傲的語氣說道:「他能成就一個王所成就的一切。」

悍提和砂格立刻從北路押解到弓忒港,黑克的傷勢一穩定,也旋即登船載去,因謀殺罪名在王室法庭接受審判。他們裁決以絞刑,在中谷內帶來極大的滿足及沾沾自喜,恬娜和身邊的瑟魯只靜靜聆聽一切。

其他船艦載著王派遣的人士而來,卻不一定受到粗鄙弓忒鎮民與村民歡迎:皇家巡官來此檢視和平巡警及警察系統,同時聽取平民抱怨及陳情;訂稅人及收稅人;貴族前來拜訪弓忒小領主,禮貌詢問他們是否效忠黑弗諾王室;還有巫師一類的人隨意來去,好像做得不多,說得更少。

「我想他們畢竟還是在找新任大法師。」恬娜說道。

「或是在搜尋技藝的誤用,」格得說:「悖離的法術。」

恬娜本來要說「那叫他們往銳亞白領王宅邸找去」,但舌頭在這些字詞上打結。我剛要說什麼?她想。我有沒有跟格得說過……我真是愈來愈健忘了!我本來要跟格得說什麼來著?啊,是我們最好在牛跑出去前,修好牧草園的低柵門。

在她心上總是有件事,十幾件事,都是農莊上的活兒。「你從來不會只想著一件事,」歐吉安從前說道。即使有格得幫忙,她所有思緒和時間還是都投入農莊事務。他不像火石,他會與她分擔家務——但火石是農夫,格得卻不是。他學得很快,但有很多事情正等著他學習。兩人不停工作,現在沒多少時間可談話。一天終了時,兩人會一同進餐、上床歡愛、入睡,清晨起身,開始工作,反覆又反覆,像水車輪一般呈滿又傾倒地輪迴。日子如明亮水柱般不斷灑落。

「嗨,媽媽。」一個瘦長的人站在農莊門口說道。她以為是雲雀的大兒子,回道:「什麼風把你吹來的,小夥子?」接著她越過咯咯雞群與成列鵝群,回望向他。

「星火!」她喊,跑向他,驅散了雞鵝。

「好了,好了,」他說:「不要太激動。」

他讓她擁抱,輕撫她臉龐,然後走進屋裡,在廚房桌子邊坐下。

「你吃過了沒?見過艾蘋了嗎?」

「我可以吃點東西。」

她在充盈櫥櫃中翻找。「你現在在哪艘船?還在『海鷗』嗎?」

「不。」一陣靜默。「我的船散了。」

她害怕地回身。「撞沉了?」

「不是。」他不帶一絲幽默地笑著。「船員散了。王的手下攻佔了『海鷗』。」

「但那不是海盜船。」

「不是。」

「那為什麼?」

「說是船長載著某些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很不情願地說道。他還是一樣瘦,但看起來年紀更大,曬得黝黑,頭髮披散,削瘦臉龐依然像火石,但更瘦、更硬實。

「爸呢?」他問。

恬娜凝身不動。

「你沒有先看望你姐姐?」

「沒有。」他滿不在乎地說道。

「火石三年前死了,」她說:「中風。死在農場上,從小羊圈過來的小徑上。清溪發現的。已經三年了。」

一陣沉默。他不知該說什麼,也可能無話可說。

她在他面前擺下食物。看他吃得狼吞虎咽,她立刻端出更多。

「你最後一次吃飯是什麼時候?」

他聳聳肩,嚼食。

她面向他隔桌坐下,晚春陽光湧進餐桌對面的矮窗,照映在爐火銅架上。

他終於推開盤子。

「那現在是誰管理農場?」他問道。

「兒子,這於你有何干係?」她問他,溫柔卻平淡。

「它是我的。」他以近似的語氣說道。

一會兒後,恬娜站起身,收起他的盤子。「的確是。」

「你當然可以留下。」他非常彆扭地說道,或許想開個玩笑,但他不是會開玩笑的人。「老清溪還在嗎?」

「他們都還在。還有個叫鷹的男人,以及一個我收留的孩子,都在房裡。你得睡在閣樓,我會把梯子架起來。」她再次面對他,「所以你是要留下來嗎?」

「或許吧。」

二十年來,火石都如此回答她的問題,以不置可否拒絕她詢問的權力,在她的無知上維持自由。頗為可憐、狹隘的自由,她心想。

「可憐的孩子,」她說道,「你的船員都散了,父親過世,家裡還有陌生人——都在同一天發生。你需要點時間來恢複。對不起,兒子,但我很高興你在這兒。我冬天時常想著你在海上暴風裡。」

他什麼都沒說。他無可給予,也無法接受。他椅子一推,正要起身時,瑟魯走進房子。他半立,盯著她:「她發生什麼事了?」

「她被燒傷。瑟魯,這是我跟你說過的兒子,他是個水手,叫星火。星火,瑟魯是你妹妹。」

「妹妹!」

「我收養了她。」

「妹妹!」他再次說道,彷彿尋找證人般地環顧廚房,然後張大眼望著他母親。

她回望他。

他走出大門,遠遠避開毫無動靜的瑟魯,將門在身後大力關起。

恬娜想對瑟魯說話,但說不出來。

「不要哭。」不哭的孩子說道,走到她身邊,輕觸她的手臂。「他傷害你了!」

「瑟魯!讓我抱你!」她坐在桌邊,將瑟魯抱在腿上,抱在懷裡。雖然瑟魯已經快大得讓她抱不住,也一直學不會如何自然地被擁抱,但她依然抱著她哭泣。瑟魯將疤痕累累的臉頰俯低貼在恬娜臉側,直到被淚沾濕。

黃昏時,格得與星火從農莊兩邊進了屋。星火顯然已與清溪談過,同時把整個情況想過一遍;而格得顯然仍試圖了解情形。晚餐時,除了小心翼翼的少量對話外,什麼都沒說。星火沒抱怨不能睡他的老房間,以水手步伐跑上通往儲物閣樓的梯子。顯然他對母親為他鋪的床頗為滿意,因為他一直睡到隔天日上三竿才下樓。

他立刻想吃早餐,也認為早餐就該端到他面前。他父親一向被母親、妻子、女兒伺候,難道他不如父親?她該向他表現這點嗎?她為他端上餐點,為他收下盤子,然後回到果園,與瑟魯、香迪燒盡一堆威脅新結果子的黃褐天幕毛蟲。

星火加入清溪與提夫。隨著時間流逝,他與他們相處的時間愈來愈長。需要勞力的粗活,及莊稼、綿羊需要的細活,由格得、香迪及恬娜做;而住在這裡一輩子的兩個老男人,他父親的工人,帶著他四處走動,訴說他們如何勞動,也真正相信他們自己是在勞動,與他分享他們的信念。

恬娜在屋裡時變得哀傷。只有在戶外、務農時,她的怒氣,還有星火的存在帶給她的恥辱,方能止歇。

「輪到我了。」她在兩人房裡,僅有星光點亮的黑暗中,對格得說道。「輪到我失去我最驕傲的事物。」

「你失去了什麼?」

「我兒子。我沒能把他養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我失敗了。我讓他失敗了。」她咬著唇,乾枯雙眼凝視黑暗。

格得未與她爭辯,或說服她擺脫心裡哀凄。他問道:「你認為他會留下嗎?」

「會的。他很怕再嘗試回到海上。他沒告訴我船上的事實,至少不是所有事實。他是二副,我想他可能涉及運載贓物。二手海盜。我不在乎,弓忒水手都是半個海盜,但這件事上他說謊。他說了謊。他忌妒你。一個不誠實、善妒的人。」

「我想是害怕,」格得說,「不是邪惡。而且這是他的農莊。」

「那他就拿去好了!希望這裡對他像對……」

「不,吾愛,」格得說,雙手、聲音都制止她:「別說……別說那邪惡的字眼!」他如此焦急、熱切的誠懇,讓她滿腔怒氣回覆成原本的愛意,於是她喊:「我不會詛咒他,也不會詛咒這地方!我不是有意的!只是這件事讓我如此懊悔,如此羞愧!我好懊悔,格得!」

「不,不,不。親愛的,我不在乎那孩子怎麼想我。但他對你太嚴厲了。」

「還有瑟魯。他對待她就像……他說,他對我說:『她做了什麼讓她變成那樣?』她做了什麼……!」

格得如常撫著她的長髮,輕柔、緩慢,一再撫摸,讓兩人充滿親密歡愉的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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