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海豚

她不會放開孩子,不會將孩子交給他們。船上都是男人,過了很久,她才開始領略他們正對她說些什麼、已經做了什麼、正發生什麼事。她明白自己誤認為兒子的年輕男子身分為何後,感到自己彷彿一直明白這點,只是無法思考。她方才什麼都無法思考。

他已從碼頭走回船上,站在橋板邊,與一名看似船長的灰發男子談話。他瞥了恬娜一眼,她依然抱著瑟魯,蹲踞在甲板上欄杆與軲轆圍成的角落裡。漫長一天的疲累壓過恐懼,瑟魯正緊靠恬娜熟睡,把她的小背袋當作枕頭,披風當毯子。

恬娜緩緩站起身,年輕男子立刻來到她身邊。她拉直裙襬,試著撫平頭髮。「我是峨團的恬娜。」她說。他停住腳步。「我想你就是王。」

他很年輕,比兒子星火還要年輕,大概還不到二十歲,但某種氣質讓人感覺他一點都不年輕,某種眼神讓她想到:他曾通過火的試煉。

「夫人,我是英拉德的黎白南。」他說,而他正要對她鞠躬,甚至下跪。她抓住他的手,兩人面對面站著。「別對我鞠躬下跪,」她說:「我也不如此對你!」

他驚訝地笑了,然後握她的手,坦率盯著她。「你怎麼知道我在找你?你是來找我的嗎?就是那人……?」

「不,不。我在逃開……他……逃開……逃開一些惡棍……我打算回家,如此而已。」

「回峨團?」

「噢,不是!到我的農場去。中谷。在弓忒這兒。」她也笑了,笑中帶淚。現在可以流淚,也將開始流淚。她放開王的手好擦眼睛。

「中谷在哪裡?」他問道。

「往東南,繞過那邊的岬角。港口在谷河口。」

「我們會帶你去。」他說道,很高興能夠為她效勞。

她微笑地擦擦眼,點頭接受。

「喝杯酒,吃點東西,休息一會兒。」他說:「還有一張床給你的孩子。」在一旁靜待的船長下了令。彷彿在很久以前見過的那位光頭水手上前,想抱起瑟魯。恬娜擋住他,她無法允許他碰瑟魯。「我來抱她。」她聲音尖銳。

「太太,那裡有台階,我來就好。」水手說。她明白這是好意,但就是無法允許他碰觸瑟魯。

「讓我來吧。」年輕人——王——說道,詢問地瞥了她一眼後,跪下,摟起熟睡孩子,抱過艙房門口,小心翼翼走下梯子。恬娜跟隨在後。

他生疏而溫柔地將她放在一間小艙房床板上,披風覆蓋好,邊緣塞緊。恬娜由著他做。

在一間跨越船艉的較大艙房中,一扇長窗俯望暮色滿滿的海灣,他請她在橡木桌邊坐下,從少年水手手中接過托盤,在厚重玻璃杯內注滿紅酒,請她品嘗鮮果及糕餅。

她品嘗酒液。

「好酒,可惜不是龍年。」她說道。

他像普通少年般,毫無防備地面露驚訝。

「這酒是從英拉德來的,不是安卓群嶼產的。」他怯怯說道。

「這酒很好。」她向他保證,又喝了一口。她拈起一塊糕餅,是塊鬆脆餅,豐潤而不甜膩;綠色、琥珀色的葡萄甜中帶酸;食物與紅酒的鮮明味道宛如系泊船艦的繩索,將她再次系留於人間、回覆理智。

「我方才極端害怕。」她道歉,「我想我會很快回覆理智。昨天……不,今天,今早……有……咒法……」這詞讓她幾乎說不出口,她結巴吐出,「我想,有人對我施下……詛……詛咒,奪去我的言語、我的神志。所以我們逃離,但正好碰上那男人,就是他……」她絕望地抬頭望著凝神聆聽的男子,他沉著的眼神讓她說出必須說的話。「他就是讓那孩子傷殘的其中一人。他和她父母。他們強暴她、鞭打她,還燒傷她。陛下,世上竟有這樣的事!這種事居然發生在孩子身上。然後他一直跟著她,要奪走她。然後……」

她止住,喝口酒,強迫自己品嘗味道。

「為了逃離他,我跑向你。跑向避難所。」她環顧四周,看著雕鑿而成的低矮艙梁、光滑桌面、銀托盤、年輕人削瘦沉靜的臉。他的頭髮烏黑柔軟,皮膚是澄澈的紅銅色,衣著講究卻樸實,不戴任何鏈子、戒指,或象徵權力的裝飾。但他看起來就有君王的氣魄,她想。

「我很遺憾我任他離去。」他說道:「但可以再找到他。誰在你身上施加法咒?」

「一個巫師。」她不願說出名字。她不願回想一切。她想將一切拋諸腦後,毋須報復,毋須追逐。讓它們盡留在自己的怨恨中,將它們放諸身後,遺忘。

黎白南沒有追問,但問道:「你在你的農莊,可否免受他們侵擾?」

「我想可以吧。如果我不是這麼疲累、被擾亂……被……擾亂意識,以致無法思考,我不會怕悍提。他能做什麼?在一條人聲鼎沸的街道上?我不應逃離他。但我只感受到她的恐懼,她那麼幼小,只知道畏懼。她必須學會不再怕他,我必須教導她這點……」她神志遊離,卡耳格的思緒流入腦海。她剛剛是說卡耳格語嗎?他會以為她瘋了,一名喃喃自語的老瘋婦。她偷偷抬頭望他一眼,他黑亮雙眸沒望著她,而凝望一盞低懸玻璃油燈中的火苗,一簇細小、靜止、清澄的火焰。他的臉對年輕人來說,太過憂傷。

「你是來找他的。」她說道:「找大法師。雀鷹。」

「格得。」他說,帶著淡淡微笑看她。「你、他,還有我,以真名示人。」

「你跟我,是的。但他,只對你我如此。」

他點點頭。

「妒恨的人、惡意的人,對他造成危險,而他現在沒有……沒有抵抗的能力。你知道嗎?」

她無法勉強自己說得更明白,但黎白南說道:「他告訴我,他身為法師的力量已經消失了。傾用來拯救我及所有人。但這很難相信。我不想相信他。」

「我也是。但的確如此。因此,所以他……」她再度遲疑,「他想獨處,直到傷痛完全癒合。」她最後謹慎說道。

黎白南說道:「他與我一同在黑暗之地,在旱域。我們一同死去,一同翻越該處山脈。人也可以翻越山脈返回人世,有路可走。他知道。但那山脈名為苦楚。那些石頭……石頭會割人,而傷口不易痊癒。」

他低頭看著雙手。她想著格得那劃破割裂的雙手,緊握掌上傷口,迫使割痕貼攏閉合。

她自己的手握住口袋裡的小石子,她在那條陡坡上撿起的真字。

「他為什麼避不見我?」年輕人哀喊,接著靜靜說道:「我的確盼望能見著他。但他若不願意,自當就此罷休。」她看見了如同黑弗諾使者所表現的端禮、文質彬彬以及尊嚴,她讚賞這些,她明白其價值。但她因他的哀凄而愛他。

「他一定會到你身邊,只是得給他時間。他傷得如此深刻,被剝奪了一切。但每當他提及你,說到你的名字,噢,我在那一刻看到原本的他,也是他將再度回覆的樣子:充滿傲氣!」

「傲氣?」黎白南好似訝異地覆誦。

「是的。當然是傲氣。除了他之外,還有誰有資格自傲?」

「我一直把他想成……他太有耐性了。」黎白南說,因為自己貧乏的形容而笑。

「現在他毫無耐性。」她說:「而且對自我嚴苛得過分。我想,我們無能為力,只能讓他自行摸索,然後,像在弓忒常說的,直到窮盡自身極限……」突然,她也撐到了極限,疲累不適。「我想我現在必須休息了。」她說道。

他立刻起身。「恬娜夫人,你說你逃離一名敵人,又遇上一名;但我來尋找朋友,卻又尋得一位。」他的機智與善良令她微笑。真是好孩子,她想著。

她蘇醒時,船上一片嘈雜:木塊吱吱嘎嘎作響、頭上跑過腳步登登聲、船帆震動、水手高喊。瑟魯不易喚醒,神情獃滯,也許有點發燒,但她的體溫一向熱到恬娜很難判定是否正常。拖著如此脆弱的孩子徒步走十五哩,加上昨天發生的一切,恬娜心懷歉疚,試著振奮瑟魯的精神,開始訴說兩人正在一艘船上,船上有位真正的王,她們所在的小房間是王的房間,船要帶她們回到農場的家,雲雀阿姨會在家裡等著她們,雀鷹或許也會在。但連最後一點都引不起瑟魯的興趣。她完全呆板、遲緩、死寂。

在她瘦小手臂上,恬娜看到一道痕迹——四隻指痕、泛紅如烙痕,彷彿來自捏抓的淤青。但悍提沒有硬抓,只是碰觸她。恬娜曾告訴她、承諾她,他再也不會碰觸她。承諾已打破,她的言語毫無意義。在裝聾作啞的暴力面前,什麼言語能有意義?

她俯身親吻瑟魯手臂上的痕迹。

「如果我早點完成你的紅洋裝多好!」她說道:「王可能想看看。但話說回來,我想就連王也不會在船上穿最好的衣服。」

瑟魯坐在床板上,頭俯低,沒作答。恬娜梳整她終於長出的濃密頭髮,黑絲流泄,掩蓋燒傷頭皮。「小鳥兒,肚子餓嗎?你昨晚沒吃,或許王會讓我們吃點早餐。他昨天請我吃糕餅跟葡萄。」

沒有回應。

恬娜說該離開艙房時,她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