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鼠

將歐吉安的訊息帶到中谷農莊的買羊人鎮生,某日午後來到法師的屋子。

「歐吉安大爺已經不在了,你會賣了他的羊嗎?」

「可能吧。」恬娜不置可否。她已開始思考,若留在銳亞白該如何過活。歐吉安一如其餘巫師,受依賴他技力的人供養,這包括弓忒島上每個人。只要他開口,就會有人滿懷感激地送上他需要的事物,區區薄禮博得法師的好感,的確划算。但他從不要求什麼,反而必須送出別人提供或徑自留置門口的多餘食物、衣物、工具、家畜、各類生活必需品及擺設。「我要這些何用?」他會兩手抱滿憤怒吵雜的雞群、一大捆織錦或好幾罐腌甜菜,困惑詢問。

但恬娜將她的生計都留在中谷。她倉卒離開時,沒想過會留多久。她沒隨身帶著火石私藏的七片象牙錢,不過在村裡,那筆錢除了用來買地買家畜、與販賣帕猁威毛皮、洛拔那瑞絲綢給富農及小領主的弓忒港行商交易外,也沒多大用處。火石的農場供給她和瑟魯一切日常所需,但歐吉安的六頭山羊、豆藤與洋蔥是怡情養性用的,而非必需品。她一直依靠他的存糧、村民看在他面子上送她的一些禮物與蘑絲阿姨的慷慨過活。昨天女巫才說:「親愛的,我的環頸雞剛孵化一窩小雞,等它們開始可以自己吃東西後,我帶兩、三隻給你。法師不肯養,嫌它們笨又吵,但屋前怎麼可以沒有小雞在門口跑?」

蘑絲自己的雞群的確隨意進出她的大門、睡在她床上,不可思議地為那黑暗、煙霧瀰漫、臭氣衝天的房子增添更濃烈的氣味。

「有隻褐白相間的一歲母羊,產的奶很不錯。」恬娜對那尖瘦臉男人說。

「可能的話,我想買一整群。」他說:「總共只有五、六隻,對嗎?」

「六隻。你要看的話,它們都在上面牧地那兒。」

「我會過去看看。」但他沒移動。雙方當然都不會表現得太急切。

「看到那艘大船進港嗎?」他說。

歐吉安的屋子面朝西北,因此只看得到海灣多岩的岬角與雄武雙崖,但在村裡某幾處,則可沿著通往弓忒港的陡峭道路,直視碼頭及整個港灣。賞船是銳亞白普遍的休閑,通常有一、兩位老者坐在鐵匠屋後的長椅上,盤據最佳景點,雖然一輩子可能從沒走過那條通往弓忒港的十五哩彎道,他們依然看著船隻往來,將那奇特卻熟悉的景象當作娛樂。

「鐵匠兒子說是從黑弗諾來的。他那時在港口採購鐵塊。昨天很晚才進港。他說那艘大船來自黑弗諾大港。」

他說話可能只是為了不讓她思考羊群的價錢,狡獪眼神可能只是眼睛天生形狀。但弓忒這塊窮鄉僻壤,這個只以巫師、海盜、山羊出名的小島,不是黑弗諾大港經常交易的對象,而「大船」這詞讓她莫名驚慌,或許心煩。

「他說黑弗諾現在有王了。」買羊人斜瞥了她一眼,繼續說道。

「這可能是好事。」恬娜說道。

鎮生點點頭。「或許可以趕走那些外地來的混混。」

恬娜和善地點了點她外地來的腦袋。

「但在港里,或許有些人會不太高興。」他指的是弓忒的海盜船長,近年來,他們完全控制東北海域,長久以來連結群嶼區中心島嶼的許多商船航程,都遭受擾亂或棄置,因此肥了海盜,卻瘦了弓忒島民。即便如此,海盜依然是大多數弓忒人眼中的英雄。天知道,說不定恬娜的兒子就是海盜船上的水手,說不定還比在穩定商船上更為安全。俗話說,「寧為猛鯊,不為馴鯡」。

「無論如何,總會有人不滿。」恬娜反射地順著話頭接話,但感到非常不耐,因此起身續道:「我帶你去看羊,你可以自己看看。我們不知道會單賣還是全賣。」然後她帶那男人到牧地,留他獨自一人。她不喜歡他,雖然他帶來一、兩次壞消息並非他的錯,但他眼光浮動;她不喜歡他出現,她不會將歐吉安的山羊賣給他,連西皮都不賣。

他一無所獲地離開後,她自覺心神不寧。她對他說:「我們不知道會不會賣。」說我們而非我是件蠢事,因為他未要求與雀鷹談話,甚至沒提到他,與女人議價的男人經常這麼做,尤其在她拒絕他出的價時。

她不知道村人如何看待雀鷹的存在與不存在。歐吉安雖然疏遠、沉默、在某些方面令人害怕,卻依然是他們的法師、村民。他們可能會以雀鷹之名為傲,因為他住過銳亞白,也做過大事,像是在九十嶼智取龍、將厄瑞亞拜之環從不知名處帶回等等,但他們互不相識。他來後從未進過村子,只去過森林、野地。她從來沒多想,但他和瑟魯一樣堅決避開村莊。

他們一定談論過他。這是個村莊,村民都多話,但巫師與法師行事的流言蜚語傳不遠。事情太詭異,力之子的生活跟他們的比起來太過奇異,也太不同。「算了。」在中谷時,每當有人過度臆測某個暫留的天候師或他們自己的巫師畢椈時,她聽過村民這麼說,「算了。他走他的陽關道,我們過我們的獨木橋。」

至於她自己,她留下來照顧、服侍這樣一位力之子,對他們而言亦無可置喙,又是一種「算了」。她自己也不常去村裡,他們待她稱不上友善,也說不上不友善。她曾住在織工阿扇的小屋裡、她是老法師的養女、他派鎮生下山找她,這些都沒問題;但她帶那孩子來,臉孔如此醜陋。誰會自願帶著這樣的孩子,在光天化日下行走?什麼樣的女人會是巫師的學生、巫師的看護?絕對與巫術有關,而且還是外地來的巫術。但話說回來,她曾是中谷那兒的富農之妻,雖然他已過世,而她是寡婦。不過誰搞得懂那些巫師的行為?算了,最好算了……

她迎面遇上路過花園柵欄的地海大法師,說:「據說有船從黑弗諾城來。」

他停步不前,動了一動,很快打住,但看來像要轉身而逃,像老鼠躲避獵隼般落荒而逃。

「格得!」她說:「怎麼了?」

「我不能,」他道:「我不能面對他們。」

「誰?」

「他派來的人。王派來的人。」

他的臉倏地死白,如同剛來時一般,同時四處環顧藏身之所。

他的恐懼如此焦急而毫無防備,讓她只想到如何解救他。「你毋須見他們。如果有人來,我會趕走他們。進屋裡來,你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剛有人來。」他說道。

「是鎮生,來買羊,我打發他走了。來吧!」

他跟在她身後,兩人都進了屋,她關上門。

「格得,他們絕不會傷害你。他們也沒理由這麼做吧?」

他在桌邊坐下,獃滯地搖搖頭。「不,不。」

「他們知道你在這兒嗎?」

「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麼?」她問道,並非不耐,而是帶著一絲理智的權威。

他舉起雙手蓋住臉,摩挲太陽穴與前額,垂下頭。「我曾經是……」他說:「我已不是……」

他戛然而止。

她攔住他的話頭,說道:「沒關係,沒關係。」她不敢碰觸他,以免任何仿若憐憫的舉措加深他的恥辱。她氣他,也為他而怒。「無論你在何處、擁有何種身分,你選擇做什麼或不做什麼,都與他們毫不相干!如果他們前來窺看,只能帶著好奇離開。」這是雲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恬娜渴望有個平凡但腦袋清晰的女性陪在身邊。「話說回來,這艘船可能與你無關。他們可能是將海盜趕回家,哪天王如果終於辦了這事兒,也真不錯……我在櫥櫃後頭找到幾瓶酒,天知道歐吉安把它們藏了多久,我想我們倆都需要喝一杯,再吃點麵包跟乳酪。小傢伙吃過飯,跟石南去抓青蛙了,今天晚餐可能有青蛙腿可吃,不過現在先來點麵包、乳酪,再配上酒。不知道是從哪兒來、誰送給歐吉安,也不知道放多久了。」她就這樣絮絮叨叨,免除他回答的責任或誤解沉默的尷尬,直到他羞恥感發作危機解除,吃了東西,喝下一杯陳年溫潤紅酒。

「恬娜,我最好離開這裡。」他說:「直到學會如何成為現在的自己。」

「到哪兒?」

「上山去。」

「像歐吉安一樣流浪嗎?」她看著他。她記得與他在峨團路上行走,譏笑地問他:「法師常乞討嗎?」而他回答:「是的,不過也會儘力回報。」

她小心翼翼問他:「你能靠當天候師或尋查師撐一陣子嗎?」她斟滿他的酒杯。

他搖搖頭,喝口酒,別開頭。「不能,」他說:「都不行,這類都不行。」

她不相信。她想反抗、想否認,想對他說:怎麼可能,你怎麼能這麼說……好像你忘記了你知道的一切,你從歐吉安那兒、在柔克,還有在旅程中所學的一切!你不可能忘得了那些真言、真名,不可能忘了如何操控你的技藝!你的力量是你學到的,是你努力得來的!她吞下這些話,但喃喃道:「我不懂,怎麼可能全部……」

「一杯水。」他說,輕輕傾倒杯子,彷彿要將它倒干。一陣沉默後,他說:「我不了解的是,他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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