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十一 上流社會

一個月之內,呂西安不是出去吃中飯,便是吃晚飯,吃消夜,或是參加晚會,時間就這樣消磨了;他被一股不可抵抗的浪潮卷進漩渦,除了吃喝玩樂,只做些輕鬆的工作。他不再作什麼打算。在複雜的人事中間能夠計算籌劃原是意志堅強的標記,不是富於幻想的人,懦弱的人,或者單單是風雅的人,所能假裝。呂西安象多數新聞記者一樣,過一天算一天,掙多少花多少。巴黎的定期開支對落拓的文人壓力最重,呂西安乾脆不去想它。他的服裝氣派比得上最出名的花花公子。柯拉莉好比狂熱的信徒,只想裝扮她的偶像,不惜傾其所有,替親愛的詩人置辦他第一次逛杜伊勒里公園時不勝羨慕的漂亮行頭。新奇的手杖,美麗的手眼鏡,金剛鑽的紐子,扣領帶的別針,闊鑲邊的戒指,呂西市全有了;鮮艷的背心數量充足,可以搭配衣衫的顏色。不久他成了漂亮哥兒。赴德國公使的宴會那天,呂西安脫胎換骨的變化引起在座的青年暗中妒羨,例如德·瑪賽,旺德奈斯,阿瞿達-潘托,馬克西姆·德·特拉伊,拉斯蒂涅,德·摩弗里紐斯公爵,博德諾,瑪奈維爾等等,全是時髦社會中的領袖人物。交際場中的男人和女性一樣互相嫉妒。當夜的宴會主要是請德·蒙柯奈伯爵夫人和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呂西安坐在她們倆中間,被她們灌足迷湯。

「為什麼你離開上流社會呢?」侯爵夫人對他說,「大家正預備好好款待你,歡迎你來著。我不能不生你的氣,你答應來看我,我等到現在。前幾天我在歌劇院瞧見你,你竟不屑過來看看我,連打個招呼也不願意。」

「太太,令親毫不含糊的下了逐客令……」

德·埃斯巴太太打斷呂西安的話,回答說:「你不了解女性。你傷害了我認為最純潔的一顆心,最高尚的一個人。你不知道路易絲預備替你出多少力,定的計畫多麼巧妙。」她看見呂西安不聲不響的表示不信,便道:「噢!她的確有希望成功。路易絲的丈夫不是早晚要讓她恢複自由嗎?這一回果然鬧消化不良死了,那也是活該。你想路易絲怎麼肯做沙爾東太太?德·呂邦潑雷伯爵夫人的名銜才值得爭取。你明白沒有?愛情是極大的虛榮,必須和其他方面的虛榮配合,尤其為了婚姻大事。就算我愛你愛得神魂顛倒,願意嫁給你,要我稱為沙爾東太太可受不了。這一點你同意嗎?此刻你看到了巴黎生活的難處,知道要拐多少彎兒才能達到目的;你不能不承認,路易絲要為一個無名的沒有財產的男人,求一個幾乎沒有希望的恩典,必須把問題考慮周到。你固然聰明絕頂,不過我們一朝動了真情,比最聰明的男人還要聰明。我大姑想利用那可笑的夏特萊……」說到這裡她插進兩句:「你真會逗笑,你挖苦他的文章,我看著樂死了!」

呂西安聽著莫名其妙。他只見識過新聞界的欺騙和姦詐,不知道上流社會的欺騙和姦詐,所以他儘管眼力不錯,照樣吃了大虧。

他大為驚奇的說道:「怎麼,太太,你不是在提拔鷺鶿嗎?」

「我們在交際場中不能不敷衍最兇狠的敵人,見了討厭傢伙也得表示愉快,而為了更好的幫助朋友,往往表面上要把他們犧牲。難道你還這樣不通世故嗎?你要做作家,怎麼連交際場中一些普通的騙局都不知道?我大姑好象為了鷺鶿而犧牲你;可是不這樣辦,怎麼能利用他的勢力來幫助你呢?因為在眼前這個政府底下,他很得寵。我們向他解釋,你的攻擊在某個限度之內對他有好處;我們這樣說,預備將來替你們倆講和。上面看他受你羞辱,給了他補償。德·呂卜克斯告訴部長們:報紙跟夏特萊搗亂,政府可以清靜一個時期。」

正當侯爵夫人說完話,讓呂西安去推敲的時候,德·蒙柯奈太太和他說話了:「勃龍代先生告訴我,你不久會賞光到我家裡去。你可以遇到一些藝術家,作家,還有渴望認識你的德·圖希小姐。她的才華在我們女人中間是少有的,將來你一定會上她家裡去。德·圖希小姐,或者用她的筆名稱為卡米葉·莫潘,有巨萬家私,她的沙龍是巴黎最出名的一個;她聽人說起你的風雅和相貌不相上下,一心想見見你。」

呂西安只能一疊連聲的道謝,不勝艷羨的望了望勃龍代。氣派人品象蒙柯奈伯爵夫人那樣的女子跟柯拉莉的差別,不亞於柯拉莉同街頭神女的差別。這位年輕,俊俏,風雅的伯爵夫人,有一種特殊的美:皮膚象北方女子,白得異乎尋常;她的母親出身是賽布洛夫公主,德國公使在飯前對伯爵夫人很恭敬,招待周到。

德·埃斯巴太太旁若無人的咂完了一隻雞翅膀,對呂西安說道:「可憐的路易絲當初對你太好了!她為你設計的美好的前途,我完全知道。她什麼都能忍受,就是沒想到你會還她的信,表示你瞧不起她到這個田地!我們能原諒人家的殘酷,人家傷害我們實際還是忘不了我們;可是漠不關心等於南北極的冰山,把一切都埋葬了。你不能否認你做錯了事,損失浩大。你為什麼要決裂呢?就算受到輕視,你不是還得求功名,取富貴嗎?路易絲把這些問題都想到了。」

「那麼為什麼對我一字不提呢?」呂西安問。

「哎!天哪,那是我勸她瞞著你的。老實說,那時看你不曾經過世面,我很擔心,怕你缺乏經驗,感情衝動,可能破壞她的計畫,打亂我們的方案。當時你是怎麼樣的人,你記得不記得?真的,如果你今天能看到當初的你,準會同意我的意見。現在你完全變了一個人。我們唯一的錯誤就是不曾料到這一著。可是既有這樣了不起的聰明才智,又有這樣了不起的適應力的人,一千個之中也未必能碰到一個。我過去不相信你是一個出人意料的例外。誰知一眨眼你就脫胎換骨,輕而易舉的學會了巴黎氣派,上個月我在布洛涅森林竟認不得你了。」

呂西安聽著這個貴婦人的談話,心裡說不出的快樂。她誇獎人的時候有一副完全信任你的,天真的,活潑的神態,似乎對呂西安的關切真是無微不至。呂西安只道又遇到了奇蹟,象他第一次在全景劇場的遭遇。從那個幸運的夜晚起,所有的人都對他笑臉相迎,他以為自己的青春真有符咒一般的魔力。可是他打定主意不落圈套,要把侯爵夫人摸清底細。

他說:「太太,你所謂變了一場空的計畫,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路易絲本想向王上求一道詔書,允許你改用德·呂邦潑雷的姓氏和頭銜。她要埋葬沙爾東的姓。這一步當時很容易做到,而對你說來是一筆資本;此刻你的言論差不多把這條路阻斷了。或許你認為這些念頭是幻想,不值一提,可是我們多少懂得一些人生,知道伯爵的頭銜加在一個漂亮人物,一個風流倜儻的青年身上有多少實惠。比如在這裡當著幾百萬家財的英國小姐或是有陪嫁的姑娘們通報:沙爾東先生或者德·呂邦潑雷伯爵,反應完全兩樣,伯爵哪怕債台高築,還是能打動人心,俊美的相貌也格外惹人注目,象一顆精工鑲嵌的鑽石。沙爾東先生可乾脆沒人注意。我們並不曾製造這觀念,而是發現這觀念到處占著優勢,便是在布爾喬亞中間也很普遍。如今你是跟好運背道而馳。你瞧那個漂亮青年,費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子爵,他是王上兩個機要秘書中的一個。王上挺喜歡有才幹的青年,這一位當初從外省來的時候行裝不見得比你多;你的聰明才智勝他百倍;可是你是不是世家出身呢?有沒有顯赫的姓氏呢?你不是認識德·呂卜克斯嗎?他的本姓跟你的差不多,叫做沙爾丹;他在呂卜克斯的那塊田產,便是給他一百萬也不肯出讓; 將來他準是德·呂卜克斯伯爵,傳到他孫子一輩或許竟是大貴族了。你走上了歧路,再走下去就完啦。愛彌爾·勃龍代比你乖巧多了,他加入一份擁護政府的報紙,當前的權貴都對他另眼相看;他思想正確,跟自由黨來往沒有危險;他遲早會成功,因為他的政見,他的靠山,都挑選得好。坐在你旁邊的漂亮太太是特雷維爾家的小姐,族中有兩個貴族院議員,兩個國會議員,她靠著門第攀上一門有錢的親事;如今在家廣結交遊,培養勢力,將來要替這位小小的勃龍代先生拉攏政界要人。你依靠一個柯拉莉有什麼出路?幾年以後還不是背上一身債,對尋歡作樂感到厭倦為止?你的愛情放錯了地方,生活沒有安排好。這就是德·巴日東太太前天在歌劇院對我說的話,而你還傷害她,當作一種樂趣。她惋惜你濫用才氣,糟蹋你的青春,當然不是為她,而是為你著想。」

呂西安道:「啊!太太,要是你說的是真話!」

「你想我騙你有什麼好處?」侯爵夫人冷冷的瞪著呂西安,神態傲慢,叫他置身無地。

呂西安愣住了,不敢再開口;侯爵夫人慪了氣,不再和他交談。他心中惱恨,可也承認自己魯莽,決定想辦法挽回。他轉身和德·蒙柯奈太太談論勃龍代,稱讚青年作家的才幹。伯爵夫人對他很客氣,德·埃斯巴太太向伯爵夫人遞了一個眼色,伯爵夫人便邀請呂西安參加她下一次的晚會,問他是否願意見見德·巴日東太太;她雖則孝服在身,還是會來的。那不是大規模的招待,只是平時的小敘,來的都是比較接近的朋友。

呂西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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