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十七 出爾反爾的技術

幾天以後,早上十一點光景,呂西安還沒起床,勃龍代闖進來說:「你從外省來的時候是不是身上帶著符咒?」他親了親柯拉莉的額角,指著呂西安道:「這個美男子真是迷人,從地下室到頂樓,上上下下都被他擾亂了。」勃龍代跟詩人握握手,說道:「我是來動員你的,朋友;德·蒙柯奈伯爵夫人昨天在義大利劇院囑咐我帶你到她家裡去。一個年輕可愛的女人請你,在她府上還能遇到上流社會的精華,你總不至於拒絕吧?」

柯拉莉道:「要是呂西安待我好,決不去見你的伯爵夫人。他為什麼要在上流社會裡拋頭露面?他會厭煩的。」

勃龍代道:「你可是想管束他?難道你忌妒良家婦女嗎?」

「是的,」柯拉莉回答,「良家婦女比我們更要不得。」

勃龍代問:「你怎麼知道,我的小貓咪?」

她說:「從她們丈夫那裡啊。你忘了我跟德·瑪賽打過六個月交道。」

勃龍代說:「孩子,難道我真的願意把這樣一個美男子介紹給德·蒙柯奈太太嗎?你要反對,剛才的話就算我沒有說。可是我相信,問題不在於什麼女人,而是要呂西安寬宏大量,饒赦那個可憐蟲,在呂西安的報上變做箭靶子的傢伙。夏特萊太不聰明,把那些文章當真了。德·埃斯巴太太,德·巴日東太太,還有德·蒙柯奈太太府上的一般常客,都關心鷺鶿,我答應替洛爾和彼特拉克,德·巴日東太太和呂西安講和。」

呂西安好似渾身添了新鮮的血液,報仇雪恥的快感使他陶醉了,他回答說:「啊!他們終究被我踩在腳下了!我感謝我這支筆,感謝我的朋友們,感謝新聞界的可怕的威力。我自己還沒寫過對付烏賊魚和鷺鶿的文章呢。老弟,我可以去,」他把手攏在勃龍代腰裡,「是的,我可以去,不過先要他們領教一下,我這樣輕飄飄的東西有多少分量!」他把寫拿當書評的筆揚了一揚。「明兒我短短的寫上兩欄擺布他們一頓,以後咱們再瞧著辦。柯拉莉,你放心!這不是談戀愛,是報仇,我報仇一定要報得徹底。」

勃龍代道:「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對什麼都厭倦的巴黎社會難得會這樣騷動的;呂西安,你知道了這一點,也可以自豪了。你將來準是個大混蛋,」勃龍代用了一個有分量的字眼,「這樣下去,不怕不得勢。」

柯拉莉道:「他一定成功。」

「他六個星期已經走了很多路了。」

柯拉莉說:「等到呂西安只差一個屍首的距離就能登上寶座的時候,他可以拿我柯拉莉的身體做墊腳石。」

勃龍代說:「你們這樣相愛,倒象太古時代的人物。」又望著呂西安道:「你的大作我很佩服,其中頗有些新東西。這一下你變了名家了。」

盧斯托,埃克托·曼蘭,韋爾努,一同來看呂西安,呂西安看他們對他這樣巴結,得意極了。費利西安·韋爾努送來一百法郎稿費。報館要拉攏作者,認為一篇這樣出色的稿子應當多給報酬。柯拉莉一看見這幫記者,派人到距離最近的藍鍾餐廳叫了一桌菜;她聽見貝雷尼斯報告一切準備好了,就把客人請入華麗的餐室。飯吃到一半,大家喝著香檳,有了酒意,朋友們把來意透露了。

盧斯托道:「你總不願意叫拿當和你作對吧?他是記者,有的是朋友,你第一部作品出版,就可跟你搗亂。你不是還有《查理九世的弓箭手》要脫手嗎?我們今天早上碰到拿當,他急壞了;你最好再來一篇評論,把讚美的話淋漓盡致的澆在他頭上。」

「怎麼?」呂西安說,「我寫了文章攻擊他,你們又要……」

愛彌爾·勃龍代,埃克托·曼蘭,艾蒂安·盧斯托,費利西安·韋爾努,一齊哈哈大笑,打斷了呂西安的話。

勃龍代說:「你不是請他後天到這裡來吃消夜嗎?」

盧斯托說:「你上一篇書評沒有署名。費利西安不象你初出茅廬,替你寫上一個C,以後你在他報上都可用這個名字。他的報是清一色的左派。我們都是反政府黨。費利西安特別鄭重,替你的政治主張貿著餘地。埃克托的報紙屬於中間偏右的一派,你可以署名L。攻擊用假名,捧場盡可用真名實姓。」

呂西安回答:「署名倒不在乎,可是我對那部書沒有一句好話可說。」

埃克托說:「難道你的意見真的跟你文章上寫的一樣嗎?」

「是的。」

勃龍代說:「啊!老弟,我還以為你是厲害角色呢!真的,看你的額角,你魄力不小,很象思想卓越的人,秉性堅強,有本事對樣樣事情從兩個方面考慮。朋友,文學上每種觀念都有正有反,沒有人能斷定哪一面是反面。在思想領域中,一切都是雙重的。任何觀念都是二元的。一個身體兩個面孔的神道雅呂斯,正好做批評的比喻,天才的象徵。除非上帝才有三個方面 !莫里哀和高乃依所以與眾不同,就在於有本領提出一個問題叫阿爾賽斯特肯定,菲蘭特否定,叫奧太維肯定,西拿否定。盧梭在《新愛洛伊絲》中寫了一封贊成決鬥的信,又寫一封反對決鬥的信,盧梭的真意如何,你說得上嗎?在克拉麗莎和洛弗拉斯之間,赫克托耳和阿喀琉斯之間, 誰能夠下斷語?究竟哪一個是荷馬的英雄?理查遜的用意怎麼樣?所謂批評,應當根據作品所有的面貌去觀察。總而言之,我們是審查官。」

韋爾努帶著訕笑的神氣和呂西安說:「你寫出來的意見,你真的堅持嗎?我們是拿文字做買賣,以此為生的。如果你想寫一部偉大的精彩的書,真正的作品,那你自然可以放進你的思想,靈魂,重視你的作品,保護你的作品。至於今天看過,明天就忘掉的報刊文章,我覺得只有拿稿費去衡量它的價值。要是這樣無聊的東西也值得看重,那麼你替人寫一份說明書,先得劃一個十字,向聖靈做禱告了!」

眾人看呂西安有顧慮,覺得奇怪,便一齊動手,替他把童年的服裝撕得粉碎,穿上新聞記者的大人衣衫。

盧斯托說:「你可知道拿當讀了你的評論用什麼話安慰自己?」

「我怎麼會知道?」

「拿當說:零碎文章過目即忘,大作品始終存在!——這傢伙過兩天要到這裡來吃消夜,你應當叫他撲在你腳下,吻你的腳跟,說你是個大人物。」

呂西安道:「那才滑稽呢。」

勃龍代接著說:「不是滑稽,而是必要的。」

略有醉意的呂西安說道:「諸位,我很願意聽你們的話,可是怎麼辦呢?」

盧斯托道:「你不妨在曼蘭的報上寫三欄出色的文字,駁斥你自己的主張。我們剛才看拿當發火,先樂了一陣,接著告訴他不久就會感謝這場激烈的論戰,幫他的書在八天之內銷完。此刻你在他眼中是姦細,惡棍,壞蛋;後天你可變了大人物,本領高強,竟是普盧塔克傳記中的英雄了!拿當還要來擁抱你,當你最好的朋友。道里阿來過了,三千法郎到手了,戲法變完了。現在你的問題是要得到拿當的尊重跟友誼。我們只能叫出版商受累,只能損害我們的敵人。若要對付一個不經我們的手而冒出來的角色,一個有才能而強頭倔腦,非把他消滅不可的人,我們決不寫了批評再自己推翻。拿當卻是我們的朋友,勃龍代先叫人在《信使報》上攻擊,再自己出面在《辯論報》上反駁;拿當的第一版書就這樣銷完了!」

「諸位,說良心話,我現在對這部書連一個讚美的字也寫不出來……」

曼蘭說:「你還有一百法郎到手,就是說拿當替你掙了十個路易 ;將來你在斐諾的周刊上寫一篇,再拿一百法郎稿費,道里阿另外送你一百:一共是二十路易!」

「可是說些什麼呢?」呂西安問。

勃龍代定了定神,說道:「孩子,讓我告訴你怎麼辦。你可以說,好果子要長蟲,好作品要招忌;拿當的書有人忌妒,想破壞。批評界吹毛求疵,不能不為著這部書發明一些理論,分什麼兩種文學,一種以觀念為主,一種以形象為主。老弟,你說最高的藝術是要把觀念納入形象。你想法證明形象最富於詩意,同時抱怨我們的語言詩意太少,怪不得外國人責備我們的風格偏重實證主義;然後讚美卡那利和拿當的貢獻,說他們使法國語言不至於太平淡。你推翻你上次的論證,指出我們比十八世紀進步;要把進步兩字大做文章,叫布爾喬亞聽著入迷!新興文藝運用許多畫面,集中所有的體裁,包括喜劇,戲劇,描寫,性格的刻劃,對話,用有趣的情節做關鍵,把那些因素鑲嵌起來。小說是近代最了不起的創造,既需要情感,也需要風格和形象。喜劇受著舊規律的限制,不適合現代人的生活習慣了,只能由小說來代替。小說在構思的過程中就包括事實和觀念,也需要拉布呂耶爾式的才智和他的嚴格的道德觀念,要象莫里哀一般刻劃性格,要有莎士比亞式的偉大的結構,描繪最微妙的情慾,——那是前人留下的最寶貴的財富。同十八世紀那種冷冰冰的,數學式的討論,枯燥的分析比較起來,小說不知要高明多少。你盡可一本正經的宣布:小說是有趣的史詩。你舉《柯麗娜》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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